话说东晋年间,浙东一带山峦叠嶂,云雾缭绕,是个出神仙故事的地方。在会稽郡的余姚县,有个姓许的大夫,名叫许景明。这许大夫年过四十,医术高明,心地更是仁善。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半夜三更,只要有人家敲门请医,他总是背上药箱,提着灯笼,立刻就出门。在这一方水土上,老百姓提起许大夫,没有一个不竖大拇指的。
这年秋天,天像是被捅了个窟窿,雨下得没完没了。山路泥泞,河水暴涨,到处都是湿漉漉、冷冰冰的。一天深夜,许景明刚处理完一个发高热的孩子,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刚吹灯躺下,就听见“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擂门声,那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是有人要把门板都给拆了。
“谁呀?这么晚了!”许景明心里一咯噔,知道这必是急症。
他披上衣服,点亮油灯,一开门,冷风裹着雨水灌了进来。门外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庄稼汉,是城外王家村的王老四。王老四一见许大夫,“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许大夫!救命啊!我媳妇……我媳妇她……”
“别急,慢慢说!你媳妇怎么了?”许景明赶紧把他扶起来。
“我媳妇要生了,可……可孩子在肚子里一天一夜都下不来,刚才……刚才就没声了!接生婆说,大人孩子……恐怕都保不住了!求求您,许大夫,您去给看看吧!”
许景明闻言,脸色一沉。产妇气绝,这在医道上是最凶险的征兆,十有八九是阴阳两隔了。但他看着王老四那张绝望的脸,想起医者“悬壶济世”的本分,便二话不说,转身收拾药箱,对王老四说:“走!快带路!”
两人一头扎进茫茫雨幕里。风大,雨急,路滑。许景明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心里也像这天气一样,沉甸甸的。他这辈子,救活的人不少,送走的人也不少,但一想到一个即将诞生的生命和一位年轻的母亲可能就这么没了,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
好不容易到了王家村,王老四家的院子里已经乱成一团。几个年长的妇人围在产房门口,唉声叹气,束手无策。屋里,产妇的娘家人正嚎啕大哭。那哭声混着窗外的风雨声,听得人肝肠寸断。
许景明拨开众人,快步走进产房。屋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扑面而来。他走到床边,只见产妇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紫,胸口已经没有了起伏。他伸出手指,搭在她的腕脉上,静了片刻,又俯下身,用耳朵贴在她的胸口。
脉象已绝,心跳全无。
许景明缓缓直起身,摇了摇头,对旁边早已哭成泪人的接生婆和产妇母亲低声说:“准备后事吧。大人的魂魄已经走了,怕是……回不来了。”
一句话,让整个屋子的哭声瞬间放大了好几倍。王老四“噔噔噔”地冲进来,跪在床边,抱着媳妇冰冷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许景明叹了口气,心里满是无力感。他行医二十载,自认妙手仁心,可终究斗不过阎王爷。他走到屋角,放下药箱,想坐下来歇歇,等王家的人情绪稍微平复一些,再交代些后事。
他的药箱旁,放着一张小几,几上放着一碗王家为他准备的竹沥。这竹沥是浙东一带常用的东西,将新鲜的淡竹砍成段,用火烤中间,竹子受热,两端就会渗出清澈的汁液,这便是竹沥。它性寒,能清热化痰,对咳嗽痰多有奇效。王家人大概是看他冒雨赶来,怕他受了风寒,特意备下的。
许景明心乱如麻,也无心去喝。他呆呆地看着床上那具尚有余温的身体,看着那隆起却再也不会有动静的肚子,心中百感交集。那孩子,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要随着母亲一起去了。何其不幸!
就在这时,一件诡异至极的事情发生了。
那碗放在案头的竹沥,本来平静无波,却突然“咕嘟咕嘟”地自己沸腾了起来!就像有人在下面用小火慢慢加热一样,一串串细小的气泡从碗底冒出,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许景明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太过疲劳,眼花了。可那声音和景象是如此真切。他凑过去,伸出手想摸摸碗壁,那碗却还是凉的,可里面的液体分明在翻滚!
“这……这是怎么回事?”接生婆也注意到了,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满脸惊恐。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碗自己沸腾的竹沥吸引了。连哭声都停了下来,大家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只碗。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那翻滚的竹沥中心,猛地“啵”地一下,跳出一滴晶莹的液珠。这滴液珠仿佛有生命一般,竟违反了常理,没有落回碗里,而是缓缓地、笔直地向上飘起,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它飘过床沿,越过产妇的胸口,最后,不偏不倚,正好滴落在产妇那毫无血色的眉心正中。
“滋”的一声轻响,仿佛水滴落在了滚烫的烙铁上。
那一瞬间,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见了鬼。王老四张着嘴,忘了哭。接生婆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许景明的心脏“咚咚”狂跳,他一辈子行医,读遍医书,也从未见过如此怪诞离奇之事。这是鬼神作祟,还是天意弄人?
就在他惊骇之时,异变再生。
原本气绝身亡的产妇,那紧闭的眼睫毛,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动了!她的眼皮动了!”接生婆尖叫起来。
紧接着,产妇那惨白的脸上,竟慢慢泛起了一丝微弱的血色。她那已经停止呼吸的胸口,开始有了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起伏。
“活……活过来了!”王老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扑到床边,颤抖着手去探媳妇的鼻息。
一股若有若无的暖气,从产妇的鼻孔中呼出。
“有气!真的有气了!”
许景明此刻也顾不上想那竹沥的玄妙了,他一个箭步冲回床边,再次搭上产妇的脉搏。那脉象虽然细若游丝,却确确实实地在跳动着!魂魄……魂魄回来了!
“快!接生婆!快准备接生!”许景明大喝一声,从药箱里掏出银针,迅速在产妇的几个关键穴位上扎了下去,以她仅存的微弱元气。
屋里的众人如梦初醒,立刻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哭声变成了惊喜的呼喊声,绝望的气氛被一股强烈的希望所取代。
在许景明的针法和草药的催动下,产妇的体力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些。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那声音虽然微弱,却像天籁之音一样,让所有人热泪盈眶。
“用力!再用点力!”接生婆在一旁大声鼓励着。
这场生产,仿佛是一场人鬼之间的拔河。产妇的魂魄刚刚被那滴神奇的竹沥唤回,身体还极度虚弱。但求生的本能为她带来了最后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大家的心又悬到嗓子眼的时候,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雨夜,也划破了所有人的紧张。
“生了!生了!是个带把儿的!”接生婆高举起一个浑身沾着血污的男婴,激动地大喊。
“哇——”婴儿的哭声嘹亮而有力,宣告着一个新生命的降临。
王老四抱着失而复得的媳妇,看着刚刚出世的儿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感谢老天爷,感谢许大夫。
许景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比冒雨赶路还要累。他看着眼前这劫后余生的一幕,心中充满了震撼和感慨。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了那只空了的竹沥碗上。
接生婆抱着孩子,用温水擦拭干净,包裹起来,递给喜极而泣的王老四。王老四接过孩子,仔细端详着,忽然“咦”了一声,把孩子凑到油灯下。
“许大夫,您快看,这孩子额头上……这是怎么回事?”
许景明凑过去一看,也愣住了。只见那新生男婴光洁的额头上,正中央,竟然有一道淡淡的青色印记。那印记的形状,细细一看,竟像是一节小小的竹子,连上面的竹纹都清晰可见,仿佛是天生的胎记。
许景明的心猛地一震,他瞬间明白了。那滴竹沥,不仅仅是引回了产妇的魂魄,它的一部分精魂,也融入了这个孩子的血脉之中。这孩子,是那滴神沥所引,是那片竹林所赐啊!
他看着那道竹纹,又看了看床上已经沉沉睡去的产妇,心中涌起一股对天地万物的敬畏。医术能救人,但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或许还是那冥冥之中不可言说的造化。
这个死而复生的孩子,后来取名叫王生竹。他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长得特别结实,很少生病。而且,他天生就对竹子有种特殊的亲近感。别的小孩喜欢玩泥巴、捉迷藏,他却喜欢一个人跑到屋后的竹林里,一待就是半天。他能听懂风吹竹叶的声音,知道哪根竹子能长成栋梁,哪根竹子可以做最好的笛子。
王生竹长大后,成了一个手艺精湛的竹匠。他编的竹器精巧耐用,他做的竹笛吹出来的声音格外清越悠扬,能引来百鸟。村里人都说,王生竹身上有竹子的灵气。
而许景明大夫,经历了那晚的奇事之后,对医道有了更深的领悟。他依然行医救人,但更多了一份对自然和生命的敬畏。他常常跟年轻的学徒们讲起那个雨夜,讲起那碗自己沸腾的竹沥,讲起那个额头带着竹纹的孩子。
他总是说:“我们行医,不过是顺应天时,借助万物之力。有时候,一味不起眼的草药,一滴平凡的汁液,在关键时刻,也能有起死回生的神效。这世间的道理,比我们医书上的方子,要深奥得多啊。”
这个故事,就这样在浙东一带流传了下来。人们都说,竹子有节,象征着气节;竹心空,象征着谦逊;而那碗引魂的竹沥,则象征着天地间那股生生不息的仁慈与善意。它告诉人们,即使在最深的绝望里,也总有一线生机,可能就藏在你身边最不起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