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五代时候,江山轮流转,今天你坐龙椅,明日他穿黄袍。咱们今天讲的故事,发生在后唐庄宗年间,那时节宫里有个不起眼的妃嫔,姓赵,单名一个静字,原是山西并州人氏,入宫三年还是个才人,住在西偏殿的角落里。
赵静这人有个怪处,每逢初一十五,必到冷宫后头一处荒废的小佛堂烧香。那佛堂年久失修,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宫里头都叫它“灰堂子”,因里头供着一尊不知哪朝哪代的香炉,黑黝黝的,炉里的香灰积了不知多少年,硬得像石头。
这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天上飘着细雪。赵静照例来到灰堂子,点上三炷清香,插进那黑香炉里。香烟袅袅升起,在破败的佛堂里盘旋。忽然一阵穿堂风过,香灰竟簌簌落下一层,在供桌上铺开薄薄一片。
赵静正要拂去,却见那香灰上隐隐显出纹路来。她凑近了细看,这一看不要紧,吓得她倒退三步——那香灰上竟凝出四个字来:“火起东阁”。
东阁是正殿东侧一处暖阁,里头住着王德妃并几个有头脸的宫人。赵静心里扑腾扑腾跳,这香灰显字的事儿,她不是头一回见。前年夏天,香灰上显出“井枯”二字,三日后西苑一口老井果然干了;去年重阳,香灰现“跌伤”,结果陈昭容登高时崴了脚。
可这次不一样,“火起”二字,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赵静在佛堂里转了三圈,一咬牙,直奔东阁去了。守门的太监见她一个低等才人,本要拦着,赵静急中生智,说是王德妃娘家捎了东西来。进得阁内,她扑通一声跪在德妃面前:“娘娘,今夜东阁怕有火灾,请娘娘暂避!”
王德妃正在试新年衣裳,听了这话,脸一沉:“大过年的,胡说些什么!”
“妾身不敢妄言,确是得了警示……”
“什么警示?哪里来的?”德妃身边的刘嬷嬷插嘴道,“莫不是装神弄鬼?”
赵静情急之下,只得将香灰显字的事说了出来。这一说,满屋子的人都笑了。王德妃摆摆手:“罢了,念你也是一片好心,回去吧。大过节的,别在这儿添晦气。”
赵静跪着不肯起:“娘娘,宁可信其有啊!哪怕让人多备些水桶,夜间巡查勤些……”
正说着,外头忽然一阵喧哗。一个小太监连滚爬进来:“娘娘!小厨房走水了!”
众人一惊,跑到窗前一看,东阁后院的小厨房果然冒出黑烟。好在发现得早,几十个太监宫女提着水桶一阵忙活,火势很快控制住了,只烧毁了半间厨房。
王德妃脸色煞白,再看赵静时,眼神就不一样了。她拉着赵静的手:“今日多亏你了。只是这香灰显字的事,切莫再对旁人提起。”
赵静连连点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事儿本该到此为止,可宫里头哪有不透风的墙?不出三日,赵才人“能知祸福”的消息就在后宫悄悄传开了。有说她得了仙人指点的,有说她通晓巫术的,传得神乎其神。
转过年来,正月十五元宵节,宫里要大宴群臣。赵静照例去灰堂子上香,这次香灰上现出的字让她腿都软了——“宴火,伤三十七”。
她连香炉都顾不上收拾,提着裙子就往正殿跑。跑到半路,被两个太监拦下:“赵才人,皇后娘娘传您问话。”
原来,王德妃将香灰示警的事悄悄告诉了皇后。皇后刘氏是个精明人,既信这些神神道道,又怕有人借此生事。她打量着跪在下面的赵静,缓缓开口:“你说香灰能显字示警,可能让本宫亲眼一见?”
赵静冷汗都下来了:“回娘娘,那香灰只在特定时辰显字,且……且看过一次就散了。”
“哦?”皇后似笑非笑,“那你如何证明,你不是信口胡诌?”
“妾身不敢欺瞒娘娘。今夜宫宴,恐怕要出火灾,伤及三十七人。求娘娘加强戒备,多备沙土水源……”
皇后沉吟片刻,还是宁可信其有,暗中吩咐内侍监多备防火之物,又让御林军在殿外待命。
当晚,华灯初上,正殿里歌舞升平。酒过三巡,忽然殿外传来惊呼:“走水了!御厨房走水了!”
火势来得猛,因是上元节,各处挂着彩灯,火星子一溅,竟连着烧了三处偏殿。好在皇后早有准备,救火及时,伤员抬出来一数——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七个,都是轻伤。
庄宗皇帝大惊,追问皇后何以未卜先知。皇后只得将赵静之事和盘托出。
皇帝听罢,半晌不语。次日早朝后,他单独召见赵静。
“你可知,后宫干政,是什么罪过?”皇帝沉着脸问。
赵静伏在地上,浑身发抖:“妾身不敢干政,只是不忍见人命伤亡……”
“那香灰显字,是仙法还是妖术?”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从实招来。”
赵静一五一十说了,从第一次无意中发现香灰显字,到后来屡次应验。皇帝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来人,”他忽然喝道,“将赵才人带回寝宫,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外出!”
这就是软禁了。
赵静被关在自己那小院里,每日提心吊胆。到了二月初二龙抬头,灰堂子她是去不成了,只好在院里设个小香案,对着灰堂子的方向跪拜。
说也奇怪,那香炉里的香灰,竟随风飘来几缕,落在她院中的石桌上,凝出两个字:“巫蛊”。
赵静眼前一黑,知道大祸临头了。
果然,三日后,一队侍卫闯进小院,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最后在床底下搜出一个小布人,身上扎着针,写着生辰八字——经查,正是王德妃的生辰。
“赵氏,你还有何话说?”审问的是内侍省大太监,一脸阴鸷。
“妾身冤枉!这是栽赃陷害!”赵静哭喊道,“定是有人要害妾身!”
“那你如何解释这布人?”太监冷笑,“还有,皇后查过了,你那灰堂子的香灰里,掺了磷粉、硝石,遇热就会显出字来。什么香灰示警,根本是你自导自演的戏法!”
赵静如遭雷击。她忽然想起,上个月有个面生的小太监,说奉德妃之命来送香料,硬要帮她整理佛堂……
“是丁全!那个送香料的小太监!”她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是他栽赃!”
“丁全?”太监嗤笑,“宫里头根本没这个人。赵氏,你妖言惑众,施行巫蛊,证据确凿。奉皇上口谕:削去才人封号,打入冷宫,永不得出!”
赵静被拖走时,嘴里还在喊冤。可谁还听呢?宫里头的人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沾上“巫蛊”的边儿。
冷宫在北边最偏僻的角落,冬天像冰窖,夏天像蒸笼。赵静进来时,屋里已有一个老宫人,姓李,满头白发,眼神却还清亮。
“新来的?”李宫人打量着她,“因什么事?”
赵静木然地说:“巫蛊。”
李宫人忽然笑了:“巧了,三十年前,我也是因巫蛊进来的。”
夜深人静时,李宫人忽然低声说:“灰堂子的香灰,你也见过吧?”
赵静猛地抬头。
“那香炉,是前朝末代皇帝从西域得来的宝物。”李宫人幽幽道,“香灰掺了特殊矿石,能感应地气变化。地气一动,则灾害生;灾害将生,则地气先动。那香灰不过是把地气的变化显出来罢了。”
“那……那为何显在我烧香的时候?”
李宫人叹口气:“因为那香炉认主。它认的是心诚之人,心地纯善之人。三十年前是我,如今是你。可这宫里头,容不得未卜先知的人,更容不得揭破秘密的人。”
赵静怔怔地,忽然泪如雨下。
“哭有什么用?”李宫人从破褥子底下摸出半截蜡烛,点上,“你看这烛火,明知道终要熄灭,可只要还亮着,就得照个亮儿。你既得了这本事,就算在冷宫里,该救的人还是要救。”
说来也怪,自赵静进了冷宫,那灰堂子就再没显过字。有人说,是皇后派人把香炉搬走了;有人说,是皇帝下令封了佛堂;还有人说,那香炉自己不见了。
赵静在冷宫里一待就是五年。这五年里,她靠着李宫人教的手艺,做些绣活托人带出去换点吃用。李宫人在第六年冬天没了,临死前拉着她的手说:“静儿,那香炉没丢,它在等……等真正需要它的时候。”
这话赵静没往心里去,直到那年七夕。
冷宫外忽然喧闹起来,赵静扒着门缝往外看,只见太监宫女们乱作一团,隐约听见“走水了”“正殿烧起来了”的喊声。
她心里一紧,忽然想起,今日是七夕,按惯例宫里要搭彩楼、挂灯笼,最易失火。正着急时,墙角破洞忽然吹进一阵风,风中夹着细细的香灰,在她面前的地上聚成一片。
香灰上,缓缓现出字来:“火起三刻,东南风,走水廊,避西井。”
赵静盯着那些字,又看看门外冲天的火光,一咬牙,推开破门冲了出去。
冷宫守卫早跑去救火了,竟没人拦她。她顺着小路跑到水廊附近,果然看见火势正往这边蔓延。水廊是木头搭的,一旦烧着,困在里面的几十个宫女太监一个也跑不了。
“往西井跑!快往西井跑!”她大喊着,逆着人流往水廊冲。
那些宫女太监都认得她——当年“巫蛊案”闹得多大啊!可这会儿性命攸关,见她指的方向火势确实小些,便一窝蜂往西井方向逃。
赵静最后一个离开水廊时,头发都被火燎焦了。她瘫在西井边的空地上,看着水廊在火光中轰然倒塌。
“三十二个……都逃出来了……”她数着惊魂未定的人群,忽然想起香灰上说的“三刻”——从她看到字到水廊倒塌,正好三刻钟。
“妖妇!又是你!”一声厉喝传来。
赵静抬头,只见王德妃在一众宫人簇拥下走来,面色铁青:“你逃出冷宫,是想趁乱作乱吗?”
“娘娘明鉴,妾身是来救人的……”
“救人?”德妃冷笑,“你怎么知道火会烧到水廊?是不是你放的火?!”
周围的宫人面面相觑,有胆子小的已经开始往后缩。
这时,一个老太监忽然跪下:“德妃娘娘容禀,老奴刚才看得清楚,是赵……赵氏指引我们逃到西井,才保住性命。她若是放火的,何必又救人?”
“是啊娘娘,”一个宫女也怯生生开口,“方才若不是她喊那一嗓子,我们都困在水廊里了……”
人越聚越多,竟有几十个宫人跪下为赵静求情。王德妃的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冷哼一声:“罢了,将她押回冷宫,严加看管!”
赵静又被押了回去,可这回,冷宫的守卫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第二天,有人偷偷从门缝塞进一包点心;第三天,又有人塞了床旧棉被。
这些赵静都不知道,她正发着高烧——那晚救人时吸了太多烟尘,咳了半宿血。
昏昏沉沉中,她看见李宫人坐在床边,手里捧着那个黑香炉。
“师父……”她喃喃道。
“静儿,你看到了吗?”李宫人微笑着,“香灰示警,示的不是天灾,是人祸;救的不是人命,是人心。”
“那香炉……不是被收走了吗?”
“香炉一直在该在的地方。”李宫人将香炉放在她枕边,“它现在,是你的了。”
赵静猛然惊醒,枕边空空如也。可她的烧退了,咳也止了,精神头比什么时候都好。
从那天起,冷宫那扇破门,再也没锁过。
赵静依然住在冷宫里,可宫人们有了难处,常偷偷来找她。今日张太监丢了要紧物件,明日李宫女家里遭了灾,她总能指出个方向。奇的是,十回有八九回能应验。
这些话传到皇帝耳朵里,已是三年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也想起了冷宫里这个“妖妇”。
“先帝在时,说你是巫蛊;可朕查过旧档,那布人上的针法,与你惯用的针法不同。”新帝隔着帘子说,“如今宫里头都说你能掐会算,你倒是算算,朕今日为何召你?”
赵静跪在下面,沉默良久:“陛下不是要听妾身算命,是要听真话。”
“哦?什么真话?”
“香灰显字,是真;巫蛊陷害,也是真。可最重要的真话是:天灾易躲,人祸难防;预言可验,人心难测。”
新帝在帘后笑了:“好一个人心难测。朕若放你出宫,你可愿意?”
赵静却摇摇头:“冷宫住了八年,住惯了。只求陛下准我在灰堂子原址上,起个小佛堂,让宫人们有个寄托念想的地方。”
新帝准了。
灰堂子重修那天,赵静在废墟里挖地基,竟真的挖出那个黑香炉,完好无损。她将香炉供在新佛堂正中,从此日日清扫,却再也不烧香。
有好奇的小宫女问:“赵嬷嬷,您怎么不烧香试试了?”
赵静笑着摇头:“该显字的时候自然会显,不该显的时候,烧再多香也没用。”
说也奇怪,自那以后,香灰再也没显过字。可宫里头谁有了难处,还是爱往佛堂跑,哪怕只是坐一会儿,心里也踏实。
赵静活到七十岁,无疾而终。死前那晚,值班的太监说,看见佛堂里有金光闪过。第二天发现她时,她安详地坐在蒲团上,面前香炉里的香灰,平平整整,一个字的痕迹也没有。
那香炉后来不知所踪,可灰堂子佛堂的香火,一直旺到现在。老人们都说,心诚则灵,只要你真心为别人着想,就算没有香灰示警,也能逢凶化吉。
这大概就是赵静留给后宫,最宝贵的预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