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墙豁口处弥漫着灰白色的盐尘与浓重的血腥气,守军残存的嘶吼和叛军冲车撞击墙基的闷响如同钝器,一下下砸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半炷香的时间,在生死搏杀间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白宸背靠冰冷刺骨的残垣,剧烈喘息。右掌心紧握的青铜筒滚烫依旧,被盐卤和铁锈反复浸染的灼痛混合着掌心被木刺扎入的尖锐刺痛,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汗水混着尘土从额角滑落,流进眼中带来一片模糊的酸涩。他下意识地曲张了一下疼痛的手掌,试图缓解那深入骨髓的麻木感。
就在掌纹与粗糙铜筒摩擦的瞬间,一丝奇异的、如同水纹涟漪般的微弱触感,顺着那几根深深扎入模糊掌纹的木刺传递上来!那感觉稍纵即逝,几乎被战场喧嚣淹没,却异常清晰——残缺,指向,玄武!
白宸猛地攥紧拳头,任由剧痛刺激着几乎麻痹的神经。玄武门!昨夜狄彪叛军主力就是从玄武门突入皇城!这掌心毛刺拼出的残缺地形图,莫非指向玄武门附近未被发现的密道或防御弱点?但此刻,东墙危如累卵,任何分兵都是奢望!
“主上!门板…撑不住了!” 叶承云嘶哑的吼声带着绝望,他半边身子死死抵着一块被撞得裂开巨大缝隙的厚实门板,门板另一侧是叛军疯狂的冲击和刀斧劈砍的巨响!他左袖上那缕永不消散的槐花蜜香,此刻被浓烈的汗臭、血腥和硝烟彻底覆盖,拨动算盘的第三指因过度用力而痉挛着。
豁口下方,两架覆盖湿厚牛皮的冲车如同不知疲倦的巨兽,在叛军齐声的号子下,一次又一次凶狠地撞击着墙体根部!每一次撞击,都让上方勉强支撑的沙袋门板剧烈震颤,簌簌落下大量碎石泥土。缺口在缓慢而绝望地扩大!
白宸的目光扫过豁口下方咆哮的冲车,又掠过远处箭塔上在箭雨中翻滚腾挪、赤红如火的身影,最后落在伤员堆旁。萧明凰雪白的狐裘下摆沾满了泥泞和暗红的血渍,她正用撕下的衬里裘布为一个腹部被划开的士兵按压止血。火光下,她染着丹蔻的指甲在伤兵衣襟上留下几道不易察觉的艳丽痕迹,尾指上缠绕的金线绷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她抬起眼睑,朝白宸这边极快地瞥了一眼,眼波深处是冰冷的决绝——时机稍纵即逝!
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解决这两架冲车!
白宸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紧贴胸口的那三颗冰冷坚硬的铅芯算珠。火药!这是唯一的希望!但豁口处敌我混杂,直接投掷,守军必遭波及!他需要一个容器,一个能将爆炸威力精准导向冲车底部、同时隔绝上方豁口的载体!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昨夜崔璃在拆卸猛火油柜残骸时,曾发现内部用来输送火油的,是经过特殊鞣制、极其坚韧的猪肠衣管!那东西……!
“崔璃!” 白宸猛地抬头,声音因急切而嘶哑,“昨夜拆卸油柜,那些猪肠衣管!还有多少?在哪里?”
崔璃正半跪在另一口翻滚着灰黑色粘稠盐卤的铁锅旁,缠着绷带的右手抓着一把锈蚀铁片准备投入。闻声,她冷冽的眸子瞬间转向白宸,无需更多言语,她已明白了白宸的意图。机关师的思维瞬间运转起来。
“后厨地窖。” 她语速极快,声音因吸入过多烟尘而更加低哑,“朱嬷嬷存有大量,腌制腊肉所用。” 她目光扫过豁口下方咆哮的冲车,补充道,“肠衣需内壁涂抹油脂防渗,且…坚韧不足,恐难承受冲击。”
“油脂…防渗…” 白宸脑中飞速旋转,目光倏地投向豁口内侧,那几口熬煮盐卤的大铁锅旁边,几只临时搭起的土灶上,正架着几口稍小的铁锅,锅里翻滚着乳白色、散发着浓郁荤腥气味的粘稠液体——那是钟离带着几个老弱妇孺,在收集战场上死去的战马和牲畜的脂肪,熬煮成油脂,用来制作火把和润滑城防器械!
油脂!浓稠的油脂!不仅能防渗,更能作为助燃剂!
“叶承云!” 白宸厉喝,“顶住!崔璃,取肠衣!要最长最完整的!钟离!” 他目光如电,射向油脂锅旁那个沉默佝偻的身影,“油脂!最厚最稠的!快!”
钟离正用一根长柄木勺,专注地撇着铁锅中熬煮油脂翻滚时产生的灰白色浮沫。他动作沉稳,一丝不苟,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周遭的厮杀轰鸣只是远处集市模糊的嘈杂。听到白宸的命令,他浑浊的老眼抬起,没有任何疑问,只是将木勺交给旁边一个紧张得发抖的老妇,然后佝偻着背,快步走向堆放在墙角的一大捆用草绳扎紧、散发着浓烈盐腥和淡淡肉臊气的灰白色肠衣卷。他枯瘦的手解开草绳,动作麻利地挑选着,从中抽出几根最长、颜色最深、韧性看起来最好的肠衣。
崔璃的身影已如墨色流云般掠向通往内城后厨地窖的残破巷道。玄色披风在硝烟中翻卷,裹挟的草药气息里,添上了一丝风尘仆仆的急切。
时间在生死边缘疯狂流逝。
白宸强忍着右手的剧痛,将那三颗冰冷的铅芯算珠从怀中掏出。算珠外壳上凹凸的刻痕冰冷刺骨,他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撬开其中一颗上被崔璃用簪尖挑开的微小缝隙,露出里面灰黑色的、混合着硝石硫磺炭末的秘制火药。他需要引线!足够长、能在肠衣被投下后延迟引爆的引线!
他的目光扫过战场,寻找一切可用的材料。草绳?太粗,燃烧不稳。布条?易受潮。箭杆?太硬……就在他目光逡巡时,一个赤膊的身影扛着一捆刚劈开的、还带着青皮的新鲜竹竿,从内城方向跌跌撞撞冲来!
是阿蛮!燕无霜的死士!他赤膊上刺满的复仇经文被汗水、血污和尘土糊成一团,右耳缺角的疤痕在火光下格外狰狞。他显然是接到燕无霜的命令,从城内搜刮守城物资而来。
“竹竿!劈开!取最薄的篾青!” 白宸脑中灵光一闪,厉声喝道!竹子的篾青,质地柔韧,内含油脂,易于燃烧且燃烧速度相对稳定!
阿蛮闻声,毫不犹豫地将肩上竹捆往地上一扔,反手从腰间拔出一柄锋利的解腕尖刀!他动作快如闪电,蹲下身,左手按住一根粗壮的竹竿,右手尖刀沿着竹节缝隙精准地一划一撬,手腕翻转间,一片片薄如纸张、柔韧透亮的青黄色竹篾便被飞快地削了下来!他削得极其专注,汗水顺着他紧绷的脊背肌肉流淌,滴落在尘土里,每一刀都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疯狂的狠厉,仿佛削的不是竹篾,而是仇人的骨肉。他脚边,几缕被削断的马鬃混在竹屑里——那是他用来编织复仇名册的材料。
很快,一小堆柔韧的竹篾青堆在了白宸脚边。
白宸抓起一把,指尖感受着那薄片光滑中带着韧性的触感。他迅速抽出几根,手指翻飞,将它们小心地捻成一股细长的引线,一端紧紧塞入那颗被撬开缝隙的算珠火药内部。他捻得极快,专注得额角青筋微凸。算珠内那混合着硝石硫磺的灰黑粉末,散发出微弱却刺鼻的气味,混合着掌心的血腥和汗味,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
就在这时,崔璃的身影如风般返回。她手中紧握着几卷粗如儿臂、长度惊人的灰白色猪肠衣,肠衣表面还沾着细小的盐粒,散发着浓烈的咸腥和淡淡的、类似腌制腊肉的味道。她身后跟着朱嬷嬷。这位侯府厨娘围裙上浓重的豆豉味此刻被油烟和血腥气掩盖,她双手吃力地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陶罐,罐口用厚布蒙着,一股极其浓郁、几乎令人作呕的荤腥油腻气息从罐中逸散出来——那是刚刚熬好、尚未完全冷却凝固的、最上层的厚厚油脂!
钟离佝偻着背,沉默地接过崔璃手中的肠衣卷,又接过朱嬷嬷捧着的油脂罐。他枯瘦的手指沾起粘稠滚烫的油脂,如同最老练的匠人,开始均匀而快速地涂抹在肠衣的内壁。油脂遇到相对冰冷的肠衣,迅速凝结成一层乳白色的薄膜。浓烈的油腥味混杂着肠衣本身的盐臊气,在这血腥弥漫的战场上,形成一种怪异而荒诞的“厨房”气息。
崔璃没有停顿,她缠着绷带的右手拿起白宸捻好的竹篾引线,另一端小心翼翼地穿过一根中空的、被临时削尖的细竹管——这是简易的延时引信导管。她动作精准,眼神冷冽如冰,仿佛正在组装一件精密的机关,而非制造毁灭的杀器。
白宸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右手掌心的剧痛和灼烫,将三颗连着长长竹篾引线的铅芯算珠,依次塞入钟离手中那根涂抹了厚厚油脂、内壁滑腻的肠衣中!算珠沉甸甸地坠在肠衣底部,引线则沿着肠衣内部向上延伸,从开口处探出,连接着崔璃手中的细竹管。
钟离立刻用沾满油脂的枯手,将肠衣开口处紧紧扎死,打上死结。一根粗长、油腻、散发着浓烈荤腥气味的“腊肠”出现在众人眼前。只是这“腊肠”的芯,是足以撕裂钢铁的毁灭之火!
“油脂封口,防水防潮,亦可助燃。”崔璃低声确认,冷冽的眸子扫过这根怪异的“武器”。
白宸接过这根沉甸甸、滑腻腻的“腊肠”,冰冷的铅芯算珠隔着油脂和肠衣传来坚硬的触感。他目光投向豁口下方那两架仍在疯狂撞击的冲车。叛军显然被方才的“盐雪”激怒,更加疯狂地推动冲车,试图一举撞塌根基。两架冲车靠得很近,几乎并排!
就是现在!
“掩护!” 白宸厉喝一声,猛地将手中这根油腻的“腊肠”高举过顶!
几乎同时——
咻!咻!咻!
箭塔上,三支力道沉猛的铁箭再次破空!精准地射向豁口附近一架新架起的云梯,将其射得一阵摇晃,暂时吸引了部分叛军弓箭手的注意!
“阿蛮!” 燕无霜嘶哑的吼声从箭塔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赤膊的阿蛮眼中戾气一闪,猛地从地上抓起几块碎石,看也不看,朝着豁口下方正疯狂推撞冲车的叛军人堆狠狠砸去!石块虽小,砸在头盔甲胄上砰砰作响,虽不致命,却成功激起了下方叛军一阵混乱和怒骂,推车的节奏微微一滞!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滞!
白宸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根沉甸甸、油腻腻的“腊肠”,朝着两架冲车中间下方那块被反复撞击、泥土碎石松动的区域,狠狠投掷下去!
“腊肠”在空中划出一道油腻的弧线,带着浓烈的荤腥气味,噗地一声,准确地落入了冲车底盘下方、因撞击而凹陷的泥坑里!溅起几点浑浊的泥浆。
“火!” 白宸嘶吼!
一支燃烧着的火把被旁边一个满脸烟灰的伤兵奋力抛下!火把翻滚着,火星四溅,朝着那根躺在泥泞中的“腊肠”落去!
下方推车的叛军看到了落下的火把,也看到了那根怪异的“腊肠”,但浓重的油烟和战场混乱遮蔽了他们的判断。有人下意识地想用长矛去挑开——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恐怖巨响,猛地从豁口下方炸开!声音并不十分尖利,却带着一种令人心脏骤停的沉重冲击力!
只见两架并排的冲车底盘下方,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地腾起一团巨大的、混合着刺目火光和浓烈黑烟的泥石巨浪!狂暴的冲击波瞬间撕裂了覆盖冲车的厚重湿牛皮,将巨大的原木车槌和下方推车的数十名壮硕叛军如同纸片般狠狠掀起、抛向空中!碎裂的木块、扭曲的金属构件、燃烧的碎片和人体残肢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
整个东城墙豁口都在这剧烈的爆炸中猛烈摇晃!上方本就摇摇欲坠的沙袋门板轰然垮塌了大半,大量砖石泥土簌簌落下!浓烈的硫磺硝烟味、皮肉焦糊的恶臭和血腥气瞬间压倒了战场上所有的气味,如同粘稠的死亡之雾,猛地灌入每个人的口鼻!
爆炸的烟尘尚未散去,一声凄厉狂暴、饱含痛楚与暴怒的咆哮从叛军帅旗方向炸响,如同受伤的洪荒巨兽!
“白——宸——!!!”
是狄彪!他看到了自己耗费巨大心血打造的冲车,在一声巨响中化为漫天碎片!
“杀!给我杀上去!屠城!一个不留——!” 狄彪的咆哮声撕裂了战场短暂的死寂,带着疯狂的毁灭意志。
被爆炸震懵的叛军如同被注入狂暴药剂的兽群,短暂的呆滞后,是更加疯狂、更加不计代价的冲锋!更多的云梯被架上豁口,失去冲车威胁,他们反而更加亡命地向上攀爬!守军刚刚因爆炸而升起的些许士气,瞬间被这滔天的凶戾杀气压了下去!
“顶住!!” 叶承云双目赤红,嘶吼着用身体去堵那垮塌大半的缺口,却被一个凶悍叛军一刀劈在肩头,血光迸溅!
白宸也被那剧烈的爆炸震得耳中嗡鸣,脚下不稳。他看着下方被炸出的巨大泥坑和冲车残骸,又看着上方因爆炸冲击而更加岌岌可危的豁口和疯狂涌上的叛军,心头一片冰凉。火药威力超出了预期,却也震塌了本就脆弱的防御!而且,只炸掉两架冲车,狄彪的主力……未损!
他猛地看向手中——那根细竹管做的引信导管尾部,连着三股竹篾引线,如今只剩下两股!还有两颗火药算珠!必须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自己剧痛难忍的右手掌心。那几根扎入模糊掌纹的木刺,在汗水和污血浸染下,似乎更加清晰地指向某个方向——玄武!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野火般在他心中燃起!声东击西?不,是釜底抽薪!
“崔璃!” 白宸猛地转头,声音因激动和剧痛而剧烈颤抖,“还有两颗!跟我走!去玄武门!” 他左手死死攥住剩下的两根连着竹篾引线的油腻肠衣,目光锐利如刀,穿透弥漫的硝烟,望向皇城内城深处。
崔璃冷冽的眸子瞬间捕捉到他眼中那孤注一掷的决绝,没有任何犹豫,缠着绷带的手立刻握紧了那支青铜齿轮发簪。玄色身影紧随白宸,如同两道融入硝烟的影子,朝着内城方向疾掠而去。
钟离佝偻的身影留在原地,浑浊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口还在翻滚着油脂的铁锅。他沉默地拿起长柄木勺,再次专注地撇去锅中重新泛起的、细密的灰白色浮沫。浮沫被小心地舀出,倒进旁边一个破瓦罐里,罐底已积了浅浅一层油沫。没有人注意到,在撇去浮沫的瞬间,锅底最粘稠滚烫的油脂表面,清晰地映照出远处叛军帅旗移动的方向——正缓缓压向玄武门!
油脂翻滚,浮沫聚散。腊骨藏雷的硝烟尚未散尽,新的杀局已在沸腾的油锅中无声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