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紧不慢地滑过,像德云社后台那永远擦不干净、带着岁月包浆的水磨石地面。转眼就到了年根儿底下,德云社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封箱演出。
干爹周九良提前好几天就打了电话,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家长式命令:“封箱,热闹,必须来。给你留了前排好座儿,看完不许跑,后台有聚餐。” 末了还补了一句,“人多,穿厚实点,别冻着。”
干妈在一旁帮腔:“去吧去吧,一年到头就数这天最热闹,你干爹他们卖力气,你也去沾沾喜气儿。”
于是,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围巾帽子捂得只露出两只眼睛,我坐进了灯火辉煌的剧场。台上,干爹和孟叔这对老搭档依旧默契十足,插科打诨,包袱抖得又脆又响。秦霄贤的节目依旧人气爆棚,台下“秦老师”的尖叫声几乎掀翻屋顶。轮到七队新人的群口时,我下意识地在台上寻找那个身影。
郭龙远站在侧后方,穿着靛蓝色暗云纹的大褂——显然是洗熨干净、焕然一新的那一件。他不再是第一次撞见我时那种莽撞新人的生涩,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沉稳,眼神明亮,吐字清晰。只是在某个需要他上前一步接话的瞬间,他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前排观众席,在我这个方向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嘴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投入到表演中,流畅自然。
我裹紧了围巾,把脸埋得更深了些,只觉得自己耳根有点发烫。后台那两次窘迫的相遇,还有他红透的耳朵和窘迫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回放。
演出结束,掌声雷动,经久不息。演员们集体返场谢幕,气氛热烈到了顶点。干爹在台上朝我这边挥了挥手,我赶紧也挥了挥回应。散场时,人潮汹涌,我随着人流慢慢挪动,按照干爹的指示,绕到剧场后门,准备去后台找他。
刚走出后门通道,一股凛冽刺骨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卷着冰冷的雪粒子,打得脸生疼。
外面,竟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雪不知何时开始下的,而且下得极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路灯昏黄的光晕在纷飞的大雪中显得朦胧而遥远。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风裹挟着雪片,打着旋儿,呼啸着扑在脸上,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我站在后门的廊檐下,有些傻眼。这雪势,别说打车了,走路都困难。羽绒服在室内温暖的环境里还好,此刻被冷风一吹,瞬间感觉那点暖意被抽干了,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正犹豫着是退回剧场还是硬着头皮冲出去找车,身后传来一阵喧闹和脚步声。后台的门被推开,德云社的演员们裹着羽绒服,戴着帽子围巾,鱼贯而出。大家看到外面这漫天大雪,也都纷纷发出惊叹。
“嚯!好家伙,这雪!”
“下这么大?什么时候开始的?”
“完了完了,我这新鞋!”
“叫车!赶紧叫车!”
人群里,我一眼就看到了被簇拥着的干爹周九良。他裹着一件深色的长款羽绒服,帽子扣在头上,只露出半张脸。孟叔、秦霄贤他们都在旁边,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怎么走。秦霄贤眼尖,也看到了我,笑嘻嘻地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郭龙远:“嘿,龙远,看那是谁?”
郭龙远循声望去,视线穿过纷扬的雪花,落在了我身上。他似乎愣了一下。
干爹也看到了我,朝我招招手:“闺女!这边!”
我赶紧小跑几步过去,寒风夹着雪粒子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干爹,雪太大了……”
“是啊,够邪乎的。”干爹点点头,看了看漫天大雪,又看了看我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和耳朵,“聚餐地点不远,走两步就到。不过你这……”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旁边没吭声的郭龙远,突然动了。
他向前一步,没有任何犹豫,动作甚至显得有些急促。在所有人,包括干爹和我都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他已经麻利地解开了自己那件崭新靛蓝色大褂的盘扣。
那件象征着身份、刚刚还在台上熠熠生辉、承载着无数目光的大褂,被他毫不犹豫地从身上褪了下来。
里面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高领毛衣。
他手臂一展,带着大褂上残留的体温和后台特有的淡淡线香烟火气,那件靛蓝色的、柔软的丝质大褂,便像一片温暖的云,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兜头罩在了我的身上!
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带着他体温的暖意瞬间将我包裹,隔绝了刺骨的寒风。丝滑的料子贴着我的脸颊,那上面还残留着舞台灯光的余温和他干净清爽的气息。我整个人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感觉到那沉甸甸的、带着暖意的布料落在肩头,将他残留的体温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
周围的声音仿佛瞬间被大雪吞噬了。
秦霄贤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嘴巴无声地张成了一个“o”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巨大的、带着促狭和了然的笑容,无声地用口型对着郭龙远说了两个字:“行啊!”
孟鹤堂也微微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目光在我和郭龙远之间扫了个来回,没说话。
其他几个七队的师兄弟也停下了议论,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脸上写满了惊讶和看好戏的兴奋。
干爹周九良,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那双总是带着点慵懒睡意的眼睛,此刻异常清明,目光锐利如刀,先是落在我身上那件明显过于宽大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大褂上,停留了足足有两三秒。然后,那目光缓缓抬起,像带着实质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了郭龙远的脸上。
郭龙远在干爹目光扫过来的瞬间,身体明显绷紧了一下。他微微垂下眼睑,避开了那审视的视线,但脊背却挺得更直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倔强。他露在寒风里的脖子和耳朵,在昏黄的路灯映照下,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了一层浓重的绯红,一直蔓延到鬓角。只是这一次,那红晕里除了惯有的窘迫,似乎还多了一丝别的、难以言说的东西。
寒风卷着雪片,呼啸着吹过他单薄的黑色毛衣,衣摆被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年轻而挺拔的轮廓。他像是感觉不到冷,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微微低着头,沉默地对抗着干爹那无声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也承受着周围师兄弟各种含义不明的注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大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干爹……” 我裹着那件带着陌生体温的大褂,暖意包裹着身体,心却跳得飞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这局面太尴尬了,我下意识地想开口说点什么缓解一下。
干爹终于收回了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他没看我,也没再看郭龙远,只是慢悠悠地把自己羽绒服的拉链又往上拉了拉,一直拉到下巴颏,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然后,他淡淡地开了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是对着所有人说的,语调带着他一贯的慵懒,听不出喜怒:
“行,有这份心,挺好。”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郭龙远冻得有些发白的嘴唇和紧抿的嘴角,接着道,“雪大,都别傻站着了。龙远,” 他点名,语气平平,“你穿这么点,再冻成冰棍儿,明天开箱谁顶你的缺?”
郭龙远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似乎没明白干爹的意思。
干爹却没再看他,直接对着孟鹤堂抬了抬下巴:“老孟,前头带路。旋儿,你搀着点你九良叔,路滑。”
“得嘞!” 秦霄贤响亮地应了一声,笑嘻嘻地凑过来,搀住了干爹的胳膊,还不忘回头冲郭龙远挤了挤眼。
孟鹤堂笑着摇摇头,率先走进了风雪里:“走吧走吧,都跟上,火锅可不等磨蹭的人!”
人群重新动了起来,师兄弟们嘻嘻哈哈地互相招呼着,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把刚才那片刻凝固的尴尬暂时抛在了身后。
我却还僵在原地,身上裹着郭龙远那件宽大的、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大褂,像被施了定身法。巨大的温暖和更巨大的无措感同时包裹着我。
郭龙远也没动。他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雪沫的运动鞋尖,侧脸在路灯下轮廓分明,耳朵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
风雪在我们之间呼啸穿梭。
“走…走吧?” 他终于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他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明亮,像是落入了两簇跳动的火焰,直直地望向我,里面有窘迫,有紧张,还有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亮得惊人的光。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别听你干爹的,” 他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风雪的呼啸,“我早不是新人了。”
后台暖黄的灯光透过门上的玻璃,在他身后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晕。他站在那里,单薄的毛衣被风吹得紧贴身体,脸颊和鼻尖冻得有些发红,眼神却灼热而坚定,像要把这漫天风雪都融化。
“能……换种方式认识你吗?” 他轻声问,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落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