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的喧嚣像一锅刚烧开的滚水,蒸汽腾腾,带着股呛人的油彩味、汗味和廉价盒饭的混合气息。我猫腰挤过人群,手里攥着刚从道具箱里翻出来的半卷红绸,后背却猛地撞上一堵结实的“墙”。
“哎哟喂!我的小姑奶奶,您这风风火火是要拆台啊?”
熟悉的京腔带着笑意在头顶响起,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我稳住身形,没好气地用手肘往后顶了一下,硬邦邦的肌肉硌得我手疼:“王九龙,杵这儿当门神呢?碍事!”
他顺势侧身让开,那双从小看到大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刚被水洗过的黑曜石,映着后台顶棚刺眼的白炽灯光。他个子窜得太猛,小时候那个拖着鼻涕、总跟在我屁股后头喊“姐”的豆芽菜,如今我得仰着脖子才能看清他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
“哟呵,倒打一耙是吧?明明是你撞的我。”他咧着嘴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习惯性地伸手想揉我头发。我敏捷地一偏头躲开,他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尴尬地悬在了半空。
“少来这套,”我白他一眼,把红绸胡乱塞进旁边一个空道具箱,“刚谁跟师父面前拍胸脯保证‘今儿活儿瓷实,您擎好儿吧’?结果呢?《学聋哑》那段口风紧得跟粘了浆糊似的,差点没把师父气背过去!要不是我机灵,在侧幕条后面给你比划……”
“得得得!我的错我的错!”王九龙赶紧告饶,脸上的笑容却一点没减,反而透着点傻气的得意,“这不……心里装着事儿,有点走神嘛。”
“你心里能装什么事儿?”我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戳穿,“除了惦记后台那碗快凉了的炸酱面,就是盘算着下台后去哪儿打游戏。”我太了解他了,从小到大,他那点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像摊开的旧报纸,一眼就能瞧个通透。
“嘿!你这丫头,忒不厚道!”他佯装生气地瞪眼,随即又嘿嘿笑起来,变戏法似的从他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大褂袖口里摸出个小纸包。油纸透出诱人的深红色光泽,一股混合着麦芽糖和山楂的酸甜气息瞬间霸道地钻入鼻腔——是糖葫芦!一串红彤彤的山楂裹着晶亮的糖壳,在后台浑浊的空气里显得格外诱人。
“喏,堵你的嘴。”他把糖葫芦塞到我手里,指尖带着点后台特有的温热,“省得你老在师父跟前告我刁状。小时候那会儿,你可没少因为馋这个跟我急眼。”
冰凉的糖壳碰到掌心,熟悉的触感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盒子。画面倏地跳出来:也是这样的后台,更小更破,空气里是同样的汗味和油彩味。我发着高烧,蜷在冰冷的条凳上,浑身滚烫得像块烙铁,嗓子眼干得冒烟,只想吃一串胡同口那家老字号、裹着厚厚糖壳的山楂糖葫芦。王九龙那会儿也就十来岁,瘦得像根竹竿,顶着鹅毛大雪跑出去,回来时冻得小脸发青,嘴唇乌紫,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串用体温护着、一点没化的糖葫芦。他自己第二天就冻成了重感冒,嗓子哑得像破锣,被师父罚抄了整整一百遍《太平歌词》……我捏着糖葫芦的竹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表面。
“傻站着干嘛?快吃啊,一会儿糖化了黏手。”王九龙催促道,语气自然得像呼吸。
我回过神,把糖葫芦凑到嘴边咬了一小口。嘎嘣脆的糖衣在齿间碎裂,酸甜的山楂汁水涌出来,瞬间盈满口腔。熟悉的味道,从舌尖一路熨帖到心底。
“谢啦,大楠。”我含糊不清地说,习惯性地用这个从小叫到大的昵称。他听了,嘴角立刻咧得更开,眼睛弯成了月牙,仿佛得了天大的褒奖。
“客气啥,咱俩谁跟谁啊!”他大大咧咧地拍拍胸脯,震得大褂前襟微微晃动,“哎,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邀功的意味,“师父那儿新得了一方好印石,寿山的,黄得透亮,雕工也绝。我瞧着特配你那方‘如意’的闲章!赶明儿瞅准机会,我帮你顺……呃,帮你求过来?”
“你又来!”我哭笑不得地瞪他,“上次你顺师父那本《笑林广记》孤本的事儿还没挨够揍是吧?回头师父发现印石没了,准又是我替你背锅!”
“不能够!”王九龙信誓旦旦,眼神却心虚地飘忽了一下,“我这回有分寸……”
正说着,后台入口的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带进一股室外的冷风。一个穿着浅蓝色细条纹衬衫、身形清瘦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设计感十足的黑色乐器盒。是尚九熙。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小沅,”他声音清朗,带着一种舞台腔特有的穿透力,却不刺耳,“昨天跟你提的那本明代《霓裳续谱》的影印本,我托朋友找着了,放你工作室桌上了。里面有几支曲牌,我觉得特别适合咱们新排的那个古风段子里的柳活。”
尚九熙是半年前才正式从别的队调过来的,专攻戏曲和古风活儿,唱腔身段都是一绝。我开了个小小的古风首饰工作室,最近在尝试将传统戏曲元素融入设计,正愁找不到好的参考,他简直是雪中送炭。
“真的?太谢谢你了九熙!”我眼睛一亮,刚才和王九龙斗嘴的轻松瞬间被一股热切的兴奋取代,几步就迎了上去,“我正愁找不到靠谱的范本呢!那几支曲牌,你哼两句我听听感觉?”我仰着脸,眼神里全是毫不掩饰的期待和欣赏。尚九熙身上有种沉静的书卷气,和他讨论这些传统的东西,总能碰撞出特别有意思的火花。
尚九熙笑了笑,放下乐器盒,清了清嗓子,当真压低声音哼唱起一段婉转悠扬的旋律。他唱功极好,即便是低吟浅唱,也自有一股韵味流转。我听得入神,手指下意识地在空中跟着他的调子轻轻打着拍子,完全沉浸在这份专业探讨的愉悦里。
“嗯,这个‘水仙子’的腔确实好,转折的地方特别有味道……”我边听边点头,忍不住掏出手机想录下来,“你等下,我……”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那声音极其突兀、刺耳,像是金属狠狠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瞬间盖过了后台所有的嘈杂和人声,连尚九熙哼唱的小调也被生生掐断。
我心头猛地一跳,愕然回头。
只见王九龙脚边,一个原本用来装道具零碎的铁皮饼干盒盖子在地上滴溜溜打着转儿,发出刺耳的噪音。盒身歪倒在一旁,里面几个铜钱、小铃铛之类的小玩意儿滚了一地。王九龙僵直地站在那里,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压城的乌云,平日里总是盛着笑意的黑眼睛,此刻深不见底,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陌生的情绪——冰冷,尖锐,像淬了毒的刀子。那目光穿透空气,死死地钉在我脸上,又像是透过我,狠狠剜向我身边的尚九熙。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后台的嘈杂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喉咙,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个铁皮盖子还在倔强地旋转,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慌的“嗡嗡”声。
“大楠?”我下意识地叫了他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惊疑和一丝慌乱,“你怎么了?”
王九龙没有回答。他死死地咬着后槽牙,腮帮子绷紧的线条坚硬如铁。他深深地、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那眼神里的风暴几乎要喷薄而出。然而下一秒,他猛地一闭眼,再睁开时,里面翻腾的激烈情绪竟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暗沉。
他看也没再看我,更没看尚九熙一眼,仿佛我们只是两团碍眼的空气。他猛地转过身,肩膀撞开旁边一个端着茶水的小师弟,动作大得差点把人家手里的托盘掀翻。他迈开大步,带着一股几乎能撞碎一切的蛮横怒气,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后台深处那条通往休息室的、光线昏暗的走廊,脚步声“咚咚咚”地砸在水泥地上,又重又急,像擂着一面压抑的鼓,每一步都敲得人心头发颤。
被他撞到的小师弟“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稳住托盘,茶水还是泼出来一些,溅湿了他的衣襟。他一脸茫然加委屈,看看王九龙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我和尚九熙,不知所措。
尚九熙也收起了脸上的温和笑意,眉头微蹙,看着王九龙消失的走廊尽头,若有所思。
“他……”我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手里那串只咬了一口的糖葫芦,冰凉黏腻的糖汁不知何时已经顺着竹签淌到了我的虎口上,黏糊糊的一片。刚才那串糖葫芦带来的酸甜熨帖,此刻被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慌感彻底取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闷闷地发疼。
后台的嘈杂声浪如同退潮般重新涌了上来,嗡嗡地包裹着我,却无法驱散那股骤然降临的寒意。王九龙最后那个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
那绝对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永远带着傻气笑容、像个忠诚的大型犬一样跟在我身后的王九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