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龙那股没来由的邪火,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硌在我心口,闷得难受。接下来的几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后台碰见,他要么眼神飘忽地躲开我的视线,要么就干脆冷着一张脸,硬邦邦地丢下一句“忙着呢”,然后擦肩而过,留给我一个裹着大褂的、疏离僵硬的背影。
排练厅里更是成了无形的战场。我和尚九熙对着本子研究新段子里的柳活,他要么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抱着手臂,脸拉得老长,眼神像冰锥子一样扎过来;要么就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搬道具箱“哐当”响,或者清嗓子清得惊天动地,生生打断我们好不容易理顺的思路。
“九熙,这句‘泪洒相思地’后面接‘风卷残云去’,这个气口是不是有点赶?”我指着本子上一行娟秀的唱词,眉头微锁,完全没注意到角落里那越来越冷的低气压。
尚九熙凑近了点,修长的手指在词句上点了点:“是有点紧。要不试试把‘风卷残云去’的‘去’字拖半拍?或者前面‘相思地’的腔再稍微收一点……”
“我看行!拖半拍试试……”我拿起桌上的折扇,下意识地比划着身段,试图找到最舒服的节奏。
“砰!”
一声闷响,吓得我一哆嗦,手里的折扇差点掉地上。循声望去,只见王九龙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面前那把沉重的实木椅子被他刚才起身的动作带倒了,此刻正狼狈地侧翻在地上。他看也没看那把椅子,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眼神像刀子一样在我和尚九熙之间扫了个来回,那里面翻涌的,是毫不掩饰的烦躁和……厌恶?
“吵死了!”他硬邦邦地撂下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渣,砸在排练厅骤然安静下来的空气里。然后,他看也不看我们,径直走到墙角,抄起他那把用了很多年、边角都磨得发亮的湘妃竹折扇,手腕一抖,“唰啦”一声展开,又“啪”地一声重重合上,动作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接着,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排练厅,门被他甩得“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墙壁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排练厅里死一般寂静。几个原本在另一边对活儿的师弟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我僵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一股强烈的委屈和难堪涌了上来。我攥紧了手里的折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凭什么?他王九龙凭什么冲我甩脸子?从小到大,只有我对他吆五喝六的份儿!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小沅?”尚九熙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响起,“你……没事吧?”
我猛地回过神,对上他关切的目光,那股委屈瞬间冲垮了堤坝,眼圈不受控制地一热。我赶紧低下头,掩饰地咳嗽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哑:“没、没事。我们继续吧。”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本子上,可那些娟秀的字迹在王九龙刚才那冰冷厌恶的眼神下,仿佛都扭曲模糊了起来。
晚上回到郭爸家吃饭,那股憋闷劲儿还没散。饭桌上,郭爸正跟于大爷聊着下周小园子的安排,气氛轻松融洽。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味同嚼蜡。
“丫头,今儿这鱼做得嫩,尝尝。”郭爸夹了一大块清蒸鲈鱼肚放到我碗里,目光敏锐地在我脸上扫了一圈,“怎么蔫头耷脑的?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谁惹着我们家小公主了?”
我鼻子一酸,差点没绷住。从小到大,郭爸就像亲爹一样宠我,在他面前,我那些小委屈从来都藏不住。我放下筷子,闷闷地说:“爸,您说王九龙他……他最近是不是吃错药了?整天阴阳怪气的,跟谁都欠他八百吊钱似的!今天在排练厅,我跟九熙对个活儿,他摔椅子甩门就走……他什么意思嘛!”
“哦?有这事儿?”郭爸挑了挑眉,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旁边的于大爷慢悠悠地嘬了口酒,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个了然又带点促狭的笑:“嗬,摔椅子?火气不小啊。小沅啊,你跟九熙……最近走得挺近?”
“九熙?”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解释,“于大爷您想哪儿去了!九熙懂戏曲,我工作室弄那些古风首饰,好多地方得请教他,就一起研究研究活儿,纯粹是工作搭档!”
“哦——”于大爷拖长了调子,那声“哦”转了好几个弯,意味深长,听得我脸更热了。他放下酒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工作搭档好啊。不过嘛……小子大了,心思也活泛。有些事儿啊,旁观者清。”
郭爸没接于大爷的话茬,只是放下茶杯,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静,却像能穿透人心:“九龙那孩子,打小就实诚,一根筋。他认准的事儿,撞了南墙都不回头。丫头,有些东西,光用眼睛看可不够。”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回头找个空,你俩好好聊聊。这么别别扭扭的,耽误活儿,也伤情分。”
郭爸的话像根小针,轻轻扎了我一下。光用眼睛看不够?难道……王九龙这莫名其妙的火气,还藏着我看不懂的缘由?可除了我“占用”了他排练厅的空间,或者“吵”到他了,还能有什么?我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
第二天下午,我工作室接了个急单,需要赶制一批仿点翠的发簪。正埋头在操作台前,小心翼翼地粘着那些细如发丝的翠羽,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是尚九熙。
“小沅,在工作室吗?”他声音听起来有些急,“昨晚咱们对的那段新活,师父临时加了点要求,改动不小。资料我刚整理好,挺急的,方便我现在给你送过去吗?”
我看了看手上粘了一半、不能中断的翠羽,又看看时间:“行,你送过来吧,我正好在做东西走不开。”
没过多久,工作室的门被敲响了。我应了一声,头也没抬:“门没锁,九熙你直接进来吧,桌上有水自己倒。”
门开了,尚九熙走了进来,带来一股室外微凉的空气,还有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书墨气息。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打扰你了。”他把文件袋放在我旁边空着的操作台上,目光落在我手下精巧的发簪上,带着由衷的欣赏,“这仿点翠的工艺真是绝了,跟真的一样。”
“熟能生巧罢了。”我笑了笑,手上动作丝毫不敢停,“资料放这儿就好,我粘完这点马上看。”
“不急,你先忙。”他点点头,很自然地在我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操作,“这翠羽的排布很有讲究吧?我看你这一片叠一片的,角度……”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仿点翠的工艺和戏曲头面,工作室里弥漫着松香和翠羽的微尘气息,气氛平和专注。尚九熙懂行,问的问题都在点子上,交流起来很舒服。
就在这时,工作室那扇没关严实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哐”的一声大响,震得墙上挂着的几把团扇都跟着晃了晃。
我和尚九熙同时吓了一跳,愕然抬头望去。
门口,王九龙像一尊煞神般矗立着。他大概是刚从剧场过来,身上还穿着那件灰色的大褂,胸口微微起伏,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像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地、毫不避讳地刺向我,那目光里的风暴比排练厅那次更甚,混杂着震惊、愤怒,还有一种……近乎受伤的难以置信?
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发紧。随即,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猛地扫向坐在我旁边的尚九熙,又落在我手下那枚即将完成的、流光溢彩的仿点翠发簪上。
空气瞬间冻结了。
工作室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和我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
王九龙没说话。他死死地盯着尚九熙,腮帮子咬得紧紧的,下颌线绷得像石头。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像是在拼命压制着什么。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他猛地转身。
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道。大褂的下摆在空中划出一个凌厉的弧度。
“砰——!”
门被他用尽全力甩上,那巨大的声响简直要把整间工作室都震塌!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我僵在操作台前,手里捏着那枚只差最后几片翠羽的发簪,指尖冰凉一片。刚才王九龙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我的心脏。
那不是愤怒。
那是一种被最亲近的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的、赤裸裸的、冰冷刺骨的失望和……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