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是滚烫的三鲜馅儿,饱满的肚儿鼓鼓囊囊,咬一口鲜香四溢。餐桌上的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滞。妈妈神色如常,一边给安迪夹饺子,一边说着些街坊邻里的闲话。安迪吃得小嘴油光光的,大眼睛却滴溜溜地在我和妈妈之间转来转去,带着孩童特有的敏锐和好奇。
一顿饭吃得我食不知味,味同嚼蜡。饺子皮在嘴里机械地咀嚼着,心思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一会儿是槐树下那双碎裂的眼眸,一会儿是后台休息室里他握着矿泉水瓶泛白的指节,一会儿又是安迪那句“小舅舅对着空气说话”……每一帧画面都像带着倒刺,扎得心口细细密密的疼。
碗里的饺子刚下去一半,院门外就传来一阵毫不客气、带着点急躁的敲门声,咚咚咚,敲得又快又响。
“王姨!王姨在家吗?开门呐!” 是烧饼那极具辨识度的大嗓门,穿透力极强,连院墙都挡不住。
妈妈放下筷子,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了然的笑意,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烧饼那张热腾腾、带着点汗意的圆脸就挤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件花里胡哨的t恤,更显得整个人虎头虎脑。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杨九郎,脸上挂着惯常那种温和又有点无奈的表情,还有郭麒麟,大林。大林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t恤,双手插在裤兜里,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目光越过烧饼的肩膀,精准地落在我脸上,带着点促狭的打量。
“哎呦王姨!不好意思打扰您吃饭了!” 烧饼嘴上说着不好意思,人却已经熟门熟路地迈进了院子,嗓门洪亮,“我们刚下园子,顺道过来看看!主要是找我们角儿!张云雷他人呢?电话也不接,后台也找不着影儿,急死个人!”
他一边说,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一边像探照灯似的在院子里扫射,最后定格在我身上,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妈妈还没来得及开口,杨九郎就上前一步,脸上堆着歉意的笑,声音温和地解释:“王姨,您别见怪。饼哥他就是急脾气。我们找辫儿哥有点后台的事儿,挺急的,打他电话一直关机,家里也没人应门,就想着他是不是在您这儿……” 他的目光也飞快地掠过我的脸,那眼神里的担忧比烧饼的直白审视更让我如芒在背。
“他不在家?” 妈妈微微蹙了下眉,似乎也有些意外,“没在我这儿啊。这都饭点了,他能去哪儿?”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我,眼神带着探询。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他不在家?电话关机?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那些他魂不守舍、对着空气说话、食不下咽的画面,和此刻的“失踪”重叠在一起,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呼吸。他会去哪儿?他……会不会……
“哎!我想起来了!” 烧饼猛地一拍自己锃亮的脑门儿,声音洪亮,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也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他眼睛发亮,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线索:“刚才开车路过街口那片小公园,就挨着护城河那片儿!我好像瞅见个背影,挺像他的!一个人坐长椅上呢,跟个望夫石似的!”
小公园?护城河边?
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离我们小时候常去玩的老槐树不远!
仿佛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我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太急,带得碗筷都哐当作响。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妈!” 我的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慌而拔高,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我…我出去一下!”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甚至顾不上妈妈的反应,也顾不上院子里那三道齐刷刷射来的、含义各异的目光。
晚风带着护城河特有的湿润水汽扑在脸上,却丝毫不能冷却我狂奔中滚烫的脸颊和焦灼的心跳。路灯次第亮起,在柏油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我沿着熟悉的街道拼命奔跑,耳边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转过街角,那片不大的社区公园就在眼前。稀疏的树木掩映下,几张供人休憩的长椅安静地摆放着。我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急切地扫过。
是他!
就在靠近河边栅栏的那张长椅上,一个清瘦孤寂的背影。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深色长裤,微微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昏黄的路灯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的轮廓,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孤寂和落寞里。他面朝着波光粼粼的黑色河面,背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片。
脚步猛地顿住,胸口因为剧烈的奔跑而火辣辣地疼。我站在几米开外,隔着昏黄的光晕和夏夜微凉的空气,看着他。那个从小替我挡下所有风雨,永远挺拔骄傲的身影,此刻却蜷缩在无人的角落,独自吞咽着被我亲手划开的伤口。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又酸又胀,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迟疑、恐惧、世俗的顾虑,在这一刻,在他如此具象的悲伤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用力吸了一口气,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和河岸青草的气息。然后,抬起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孤寂的背影,走了过去。脚下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的鼓点上。
脚步声在寂静的河边显得格外清晰。
长椅上那个凝固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终于,我停在了他身后,一步之遥。能清晰地看到他后颈处短短的发茬,看到他白色t恤下微微凸起的肩胛骨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水汽、青草香,还有他身上那股我无比熟悉的、干净的气息,此刻却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萧索。
我张了张嘴,想喊他的名字,想问他为什么坐在这里。可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所有的话语都堵在那里,只剩下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终于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路灯光线斜斜地打在他脸上。那张清隽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下眼睑的青色比在后台时更加深重,像两团化不开的墨迹。那双曾经盛满星光、或是促狭笑意的眼眸,此刻布满了疲惫的红血丝,眼底沉淀着浓重的、化不开的阴郁和痛楚。当他的目光终于对上我的,那里面先是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愕然,随即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晃动起来,翻涌起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震惊、痛苦、一丝微弱的希冀,还有浓得让人心碎的受伤。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发出。只是那眼神,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我,也无声地控诉着我的残忍。
那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再用力搅动。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那些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道歉、解释,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看着他憔悴的脸,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积压了数日的恐惧、愧疚、思念,还有那被我拼命压抑却早已生根发芽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哥……” 破碎的哽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眼泪决堤般汹涌而下,模糊了眼前他痛苦的脸,“对不起…我…我那天…我害怕……” 语无伦次,词不达意,只有滚烫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
他依旧沉默地看着我,眼神剧烈地波动着,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就在我以为他会再次转过身去,或是说出更伤人的话时,他却猛地站起身。
动作有些急,甚至带得长椅都轻微晃动了一下。他一步就跨到了我面前。距离瞬间拉近,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皂角香和一丝烟草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将我整个人笼罩其中。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并不平静的热度。
他没有说话。那双布满血丝、盛满痛楚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我无法完全读懂的风暴。然后,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猛地伸出手臂——
不是拥抱。
那双骨节分明、曾无数次在台上灵巧翻飞、也曾温柔替我擦去眼泪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量,狠狠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我痛得闷哼一声,骨头都像是要被捏碎。
他把我用力地、几乎是拖拽着,拉进他怀里!
这个拥抱毫无温情可言,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凶狠和发泄。他的手臂像铁箍一样死死地勒住我的腰背,用力之大,像是要把我整个人揉碎,嵌进他的骨血里。我的脸颊被迫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隔着薄薄的t恤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狂乱失控的节奏疯狂擂动,每一次沉重的搏动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巨大的痛苦,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击着我的耳膜,也撞击着我同样混乱不堪的心跳。
我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骨头都在呻吟。腰背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肋骨隐隐作痛。可这近乎暴戾的禁锢,这带着绝望气息的拥抱,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不适,像一道滚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也融化了我心底最后一块名为“恐惧”的坚冰。
我放弃了所有徒劳的推拒,僵硬的身体在他怀中一点点软化下来。泪水更加汹涌地奔流,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迟来的、撕心裂肺的醒悟和铺天盖地的心疼。我颤抖着,抬起那只没被他禁锢住的手,迟疑地、带着笨拙的安抚意味,轻轻环住了他同样在微微颤抖的脊背。
触手是青年男子温热的、略显单薄的背脊,以及那紧绷的、仿佛蕴藏着巨大痛苦和压抑力量的肌肉线条。我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细微的震颤,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弦,濒临断裂的边缘。
“对不起…对不起…” 我把脸深深埋进他带着熟悉气息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肩头的布料,声音破碎不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苍白无力的字眼,“是我太笨了…是我太害怕了…哥…对不起…”
箍在我腰背上的手臂,那铁箍般的力道,似乎在我带着哭腔的道歉声中,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他急促而沉重的呼吸,灼热地喷洒在我头顶的发旋,节奏似乎也乱了一拍。但下一秒,那手臂又猛地收紧,勒得我再次闷哼出声。
“怕?”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可怕,像是砂砾摩擦着粗糙的地面,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被碾碎的痛楚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他猛地低下头,滚烫的额头用力抵着我的额角,逼迫我不得不直视他那双近在咫尺、布满血丝、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
那眼神像燃烧的炭火,灼得我皮肤发疼。
“林晚晚,” 他连名带姓地叫我,声音又低又沉,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狠劲,“你告诉我,你他妈到底在怕什么?!” 他攥着我手腕的手指猛地又收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痛感尖锐地传来,“怕妈?怕邻居的闲话?还是怕我张云雷…护不住你?!”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狂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委屈。吼完,他自己也像是耗尽了力气,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地起伏,那双死死瞪着我的眼睛里,愤怒的火焰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痛苦和脆弱。
手腕上的剧痛,他嘶吼时喷在我脸上的灼热气息,还有他眼中那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痛苦和质问,像无数根鞭子抽打在我心上。巨大的愧疚和心疼瞬间淹没了我,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着他,泪水疯狂地流淌。
“说话!” 他再次低吼,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告诉我!你他妈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这声绝望的嘶吼,像一把重锤,彻底砸碎了我所有的顾虑和伪装。什么世俗眼光,什么家庭压力,什么害怕失去……在他此刻如此赤裸的痛苦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和微不足道。巨大的勇气,混合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和汹涌澎湃的爱意,猛地冲垮了所有堤防。
“有!” 我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尖叫着喊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像一道撕裂夜幕的闪电,“有!一直都有!张云雷!我心里一直都有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我只是…我只是怕…” 怕失去这个家,怕失去你,怕这份感情一旦说出口,就会把一切都毁掉……
后面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
因为在我喊出那个“有”字的瞬间,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骤然消失了。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里,所有翻腾的惊涛骇浪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和茫然所取代。
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他猛地低下头,滚烫而带着掠夺气息的吻,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狠狠地、精准地攫住了我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