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浸在蜜糖里,缓慢流淌。师大校园里梧桐树叶绿了又黄,曲艺社的活动室依旧是我常驻的自习点,只是书页间夹着的,除了笔记,还多了几张印着德云社logo的小剧场票根。后台那扇厚重的红绒帘子,对我而言早已不再是屏障,而是一道通向烟火人间的温暖门扉。
我成了小剧场和后台某种意义上的“编外人员”。不再仅仅是坐在台下安静的观众,更多时候,是演出结束后,自然地随着人流走向后台。有时是孙九芳在台上冲我坐的方向使个眼色,有时是秦霄贤或者张九龄在侧幕条边探头探脑地招手。推开那扇门,迎接我的永远是熟悉的喧嚣:散场后的轻松笑闹、道具归位的乒乓声、外卖盒掀开的香气,还有他们招呼我的声音。
“林溪来啦?今儿芳芳那‘腿子活’使的怎么样?没忘词儿吧?”张九龄捧着保温杯,慢悠悠地问,眼神里总带着点看热闹的揶揄。
“别提了龄爹,刚下台就差点绊一跟头,全靠我机灵!”王九龙一边收拾大褂一边抢答。
“林溪姐,快帮我看看这段太平歌词的韵脚,我总觉得别扭!”一个更年轻的师弟举着手机凑过来。
“别听他的,他那是舌头捋不直!”秦霄贤笑着拆台,顺手递给我一瓶刚拧开的矿泉水。
孙九芳往往是在卸妆或换衣服,听到动静,会隔着镜子或衣架朝我这边看过来,眼神交汇时,他嘴角会习惯性地扬起那抹带点痞气的弧度,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眼神里的温度,比舞台追光灯更暖。
偶尔,他们排练新段子需要个“观众”找感觉,我就成了那个唯一的VIp听众,坐在后台的小马扎上,看他们一遍遍打磨包袱,争论节奏,为一个气口的停顿反复较真。孙九芳有时会特意停下来,问我:“林溪,这句这么翻,你觉得乐吗?还是太温了?” 他的认真劲儿,和在台上插科打诨时判若两人。
关系在后台的烟火气和舞台的镁光灯交织中,悄然升温。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流动。他会自然地接过我手里沉甸甸的书包,会在我被张九龄他们调侃得脸红时,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岔开,会记得我随口提过想吃某家店的糖炒栗子,下次散场时变戏法似的塞给我一包热乎乎的。我看他排练时,目光会不自觉地追随着他每一个神采飞扬的瞬间,心底某个角落,像被温水浸泡着,一点点变得柔软而充盈。
直到那个深秋的夜晚。
一场爆满的晚场结束,散场的人潮裹挟着兴奋的余温涌出小剧场。孙九芳被几个热情的粉丝围着签名合影,一时脱不开身。他隔着人群朝我这边望了一眼,眼神示意我先走,晚点电话联系。我朝他点点头,随着人流走出剧场大门。
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瞬间卷走了剧场里的暖意。我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拐进通往最近公交站的一条小街。这条街不算偏僻,但路灯有些昏暗,这个时间点,散场的人流已经快速散去,只剩下零星几个步履匆匆的身影。
走着走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似乎……身后一直有个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地缀着。我加快脚步,那脚步声也跟着加快。我猛地停下,假装系鞋带,迅速回头瞥了一眼。
昏黄的路灯下,一个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的瘦高身影,在我停下的瞬间也猛地顿住,侧身假装在看旁边的店铺橱窗,动作僵硬而不自然。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狂跳起来。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是错觉吗?还是……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再次迈开步子,这次几乎是跑了起来,直奔前方更明亮些的十字路口。
身后的脚步声也立刻变得急促,紧紧追了上来!
恐惧攫住了呼吸。我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手机,指尖冰凉颤抖,屏幕解锁都按错了好几次。脑子里只有一个名字——孙九芳!
就在我即将拨出电话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急促的、带着喘息的低吼:“喂!站住!”
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背包带子,巨大的力量拽得我一个趔趄!
“啊——!”短促的惊叫刚冲出喉咙。
“你他妈给我松手!”
一声炸雷般的怒喝,裹挟着狂暴的风声,从我身侧猛地劈了过来!那声音熟悉到刻骨铭心,此刻却带着我从未听过的、冰冷刺骨的戾气!
一道高大的黑影以惊人的速度从我身边掠过,带着一股狠劲,精准无比地、像铁钳般狠狠攥住了那只抓着我背包带的手腕!
“呃啊——!”鸭舌帽男人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哼,抓着我的手瞬间松开。
我被惯性带得往前踉跄一步,惊魂未定地回头。
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孙九芳紧绷的侧脸轮廓。他下颌线绷得像刀锋,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沉得像寒潭,里面翻滚着毫不掩饰的暴怒。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牢牢地挡在我和那个男人之间。
他攥着对方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过去:
“动她一下试试?”
那鸭舌帽男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拦截和孙九芳身上爆发出的骇人气势震住了,手腕被捏得生疼,挣扎着想抽回手,嘴里色厉内荏地嘟囔着:“你、你谁啊?多管闲事……”
“我是你爹!”孙九芳猛地一甩手,力道之大,将那男人甩得往后踉跄好几步,差点摔倒。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完全将对方笼罩在阴影里,指着巷口的方向,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滚!再让我看见你跟着她,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男人被孙九芳眼中的狠厉彻底吓住,色厉内荏地瞪了一眼,终究没敢再放狠话,捂着被捏疼的手腕,狼狈地压低帽檐,转身飞快地消失在昏暗的巷子深处。
直到那令人心悸的身影彻底看不见,孙九芳紧绷的肩线才微微松懈下来。他猛地转过身,一步跨到我面前,双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有点疼。他急切地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残留着未消的戾气,但更多的是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焦灼和后怕。
“没事吧?林溪?伤着没有?他碰你哪儿了?!”他的声音急促,带着喘息,完全没了舞台上的从容不迫。
我惊魂未定,看着他近在咫尺写满担忧的脸,感受着肩膀上他手掌传来的、带着轻微颤抖的力道,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拼命摇头,眼泪却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
“没…没伤着……他、他就抓了一下我的包……”
孙九芳像是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抓着我肩膀的手慢慢放松了些力道,却并没有松开。他低头看着我泛红的眼眶,眼神复杂地闪动了几下,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多太沉,有未消的怒火,有深切的担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东西。
“吓死我了……”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耗尽了力气。随即,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变得异常果断,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保护姿态:
“以后散场,都跟我车走。”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周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声。他这句话,像一块滚烫的石头,猛地砸进我混乱的心湖。
“为什么?”我抬起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颤,直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里。路灯的光晕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膛。
孙九芳看着我,那双总是盛着笑意或狡黠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手,习惯性地、有点局促地挠了挠他那标志性的圆寸短发。平日里舞台上挥洒自如的伶牙俐齿,此刻好像突然生了锈。
他避开我直视的目光,侧过脸看向远处昏暗的街灯,嘴角扯出一个有点生硬、又带着点自嘲意味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咳……怕你地理图背错了,路上没人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