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角落那扇小小的、蒙尘的窗户外,天色由浅灰渐渐染上沉沉的墨蓝。郭慕宁坐在一张矮凳上,面前摊开着她的旧琴盒。盒子里,那把新换的三弦安静地躺着,琴身是陌生的光泽,琴弦紧绷,反射着惨白的灯光。她指尖悬在弦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旁边凳子上,王九龙托着腮,看着郭慕宁对着新琴发呆,忍不住叹了口气:“我说宁宁,这新弦子还行吧?辫儿哥托人找的,老红木的料子,音儿应该正。”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那事儿……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晚晚那丫头,风风火火的,可能真不是存心……”
郭慕宁的手指终于落下,轻轻拨了一下空弦。“嗡——”一声略显沉闷的弦音在狭小的空间里荡开,带着新器特有的生涩和僵硬,远不如她旧琴那温润醇厚的共鸣。她没接王九龙的话茬儿,只是又拨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寻找与这陌生乐器对话的方式。指尖传来的震动感冰冷而疏离。
“是不是存心,重要吗?”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结果都一样。”她抬起头,看向王九龙,扯出一个极淡、极短促的笑,“替我谢谢他。琴……挺好的。”
王九龙看着她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黯淡,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更多劝慰的话咽了回去。他挠挠头,站起身:“行吧,你慢慢熟悉着。我先去前头看看,快开场了。”他拍了拍郭慕宁的肩膀,动作带着安慰。
王九龙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郭慕宁的目光重新落回新琴上。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开始在弦上滑动,生涩地弹拨着一段熟悉的《夜深沉》引子。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冰冷的石头里硬凿出来的,干涩,缺乏生命。她闭上眼,努力回忆着旧琴在指尖流淌出的温润旋律,可传入耳中的,依旧是这陌生的、带着抗拒感的声响。心口那块被硬生生剜掉的地方,似乎因为这琴音的提醒,又开始隐隐作痛。
“哟,宁宁姐,练着呢?”
一个清甜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刻意营造的熟稔。
郭慕宁指尖一颤,一个错音尖锐地蹦了出来。她睁开眼,林晚晚不知何时倚在了门框边,手里端着一个印着小猫图案的马克杯,正小口小口地喝着什么,热气氤氲在她脸上,显得气色极好。她穿着新做的水绿色旗袍,衬得身段玲珑,脸上带着盈盈笑意,目光却像带着小钩子,若有似无地扫过郭慕宁面前的新琴。
“新弦子用着还习惯吗?”林晚晚走进来,语气关切,仿佛那天的意外从未发生,“我那天真是吓坏了,也心疼坏了。幸好辫儿哥哥本事大,这么快就给你寻摸到一把好的。”她说着,目光在琴身上转了一圈,带着点审视的意味,“看着是比原来那把新些,亮堂。”
郭慕宁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琴从腿上移开,放回琴盒里,合上盖子。动作平静,却带着无声的疏离和拒绝交流的意味。
林晚晚对她的冷淡毫不在意,反而凑近了些,一股甜腻的奶茶香飘过来。“宁宁姐,”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推心置腹的调调,“我知道你心里可能还怪我。但咱们都是跟着辫儿哥哥的,得替他想想。马上封箱了,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后台要是闹得不愉快,传出去多不好听?让外人看了笑话,辫儿哥哥脸上也无光,你说是不是?”
她顿了顿,看着郭慕宁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嘴角勾起一个更深的弧度,那笑容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警告:“所以啊,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都是为了德云社嘛,为了……辫儿哥哥好。”
郭慕宁的手指在冰冷的琴盒搭扣上停顿了一下。为了他好?为了德云社?所以她的琴被毁了,她的委屈,就必须咽下去,变成粉饰太平的代价?一股冰冷的怒意顺着脊梁骨爬升。
她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向林晚晚的眼睛。那双眼,水汪汪的,很漂亮,此刻却清晰地映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和一种“我知道你拿我没办法”的笃定。
“说完了?”郭慕宁的声音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说完了麻烦让让,挡着光了。”
林晚晚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那点甜腻的伪装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撕开,露出一丝错愕和恼怒。她大概没料到郭慕宁会如此直接地给她难堪。她端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很快,那点恼怒又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压了下去。她盯着郭慕宁看了几秒,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近乎怜悯的假笑。
“行,”她拖长了调子,带着点阴阳怪气,“宁宁姐您忙着。”她转身,扭着腰肢走了出去,高跟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高的“哒哒”声,像是一种无言的示威。
门帘落下,隔绝了那道令人不适的身影。郭慕宁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松弛下来,胸口却堵得更加厉害。她重新打开琴盒,指尖拂过冰冷的新琴弦。不是为了他好,不是为了德云社。她只是……暂时还需要站在那个位置。仅此而已。
时间被拉扯着,终于熬到了德云社一年中最盛大、也最喧嚣的夜晚——封箱演出。剧场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后台也比往日更加拥挤忙碌,演员们穿梭往来,空气中弥漫着亢奋、期待和一丝大战前的紧绷。
郭慕宁抱着琴盒,安静地坐在她那个靠墙的专属小凳上。周围师兄弟们热火朝天地对词、走位、检查行头,只有她这里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显得格外安静。她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琴盒边缘粗糙的皮质,耳朵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不远处传来的谈笑声。
是张云雷和林晚晚。
“……辫儿哥哥,你待会儿真带我返场啊?”林晚晚的声音又甜又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撒娇,“我……我有点怕出错,底下那么多人看着呢!”
“怕什么。”张云雷的声音带着笑意,是那种郭慕宁很久没听到过的、轻松而包容的语气,“有我托着你呢。按咱们下午对的来,错不了。放开了使,包袱响了算你的,泥了算我的!”
“哎呀辫儿哥哥你最好了!”林晚晚雀跃的声音几乎要飞起来,“那我再去对对词儿!”接着是一阵小跑离开的脚步声。
郭慕宁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她抬起头,视线穿过晃动的人影缝隙,看到张云雷正侧身对着镜子整理领口。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墨色团花大褂,衬得身姿越发挺拔清隽。他脸上带着演出前惯有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嘴角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和林晚晚说话时那点温和的笑意。
那笑意,像针一样刺进郭慕宁的眼底。
她迅速低下头,重新盯着自己的琴盒。心口那块空洞,似乎又扩大了一些,冷风飕飕地往里灌。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压下翻涌的情绪,打开琴盒,取出那把依旧陌生的三弦。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弦,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始做最后的调音。这是她的工作,她的饭碗。无论发生什么,台下的衣食父母不能辜负。
前台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叫好声一阵高过一阵,终于轮到了今晚的重头戏——张云雷的节目。报幕声落,满场灯光聚焦,张云雷迈着潇洒的台步,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登场。郭慕宁抱着三弦,跟在他侧后方几步远的位置,垂着眼帘,走上这熟悉又陌生的舞台。
强光刺眼,台下是黑压压攒动的人头和闪烁的荧光棒,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熟悉的舞台,熟悉的搭档,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陌生感。她走到舞台一侧的琴凳坐下,调整好麦克风,将三弦稳稳地抱在怀中。指尖搭上冰凉的弦,微微沁汗。
张云雷站在舞台中央,追光打在他身上,墨色团花大褂流光溢彩。他从容地朝台下拱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开口便是清亮悦耳的嗓音,几句话便稳稳控住了全场气氛。台下反应热烈,笑声掌声不断。
郭慕宁收敛心神,指尖拨动。新琴的音色经过几场磨合,比最初顺耳了些,但每一次拨弦,指尖传来的震动依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隔阂感,像是在提醒她那段被强行抹去的过往。她努力将全部心神灌注在旋律里,配合着张云雷的唱腔,起承转合,一丝不苟。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渗进鬓角。
演出顺畅地进行着。张云雷状态极佳,唱腔清越激越,包袱抖得又脆又响,台下气氛被一次次推向高潮。郭慕宁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或许,今晚能平安度过。
就在一段酣畅淋漓的唱腔之后,张云雷习惯性地踱步到舞台一侧,靠近郭慕宁的位置,做出一个喝水休息的过渡动作。他拿起桌上的折扇,轻轻敲了敲手心,目光扫过台下热情高涨的观众,脸上带着掌控全场的从容笑意。
“今儿个封箱,大伙儿是真捧场!我这心里啊,热乎!”他声音带着笑意,目光状似无意地朝郭慕宁这边瞥了一眼,那眼神极其短暂,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郭慕宁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一下,指尖的弦音无意识地慢了一拍。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
果然,张云雷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拔高,带着一种相声演员特有的、夸张的“痛心疾首”:
“不过啊,这人呐,一红,是非就多!后台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摇着头,折扇指向侧幕方向,动作幅度很大,带着强烈的暗示意味。
台下的笑声稍稍收敛,带着好奇和期待,等着他的“现挂”。
张云雷的目光再次极其精准地、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笑意,扫过郭慕宁坐的位置,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剧场的每一个角落:
“有些个人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心眼儿比那针鼻儿还小!整天琢磨着告黑状、打小报告,生怕别人好了!你说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兴这套?累不累啊?”
“轰——!”
台下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哄笑声和叫好声!这“现挂”砸得太响,太“脆”了!观众们只当是角儿临时抓哏,讽刺后台某个不具名的、爱搬弄是非的小人物,充满了喜剧效果和“接地气”的真实感。
然而,这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扎进了郭慕宁的耳膜!直贯心脏!
“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
“告黑状”、“打小报告”……
这些词,在后台,在最近,只围绕着一个人!只发生过一件事!
林晚晚摔琴之后,郭慕宁的确去找过郭麒麟,她的亲哥哥,德云社的少班主。她没有哭诉,只是陈述了事实,希望能有个说法,至少,希望林晚晚能有个态度。郭麒麟当时只是皱着眉,让她先别声张,说他会处理。这件事,除了当事人,知道内情的,只有王九龙等寥寥几个后台的老人。
可现在,张云雷,当着几千观众的面,用最响亮的“包袱”,最辛辣的讽刺,把这件事,把她郭慕宁,钉在了“心胸狭窄”、“搬弄是非”的耻辱柱上!
巨大的羞辱感和冰冷的绝望感瞬间将郭慕宁吞噬!她坐在琴凳上,身体僵硬得如同冰雕,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全部凝固、倒流。台下的哄笑声浪像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要把她彻底淹没、撕碎。舞台刺眼的追光灯打在她身上,像无数双嘲弄的眼睛,让她无所遁形。她能感觉到侧幕方向投来的、来自其他师兄弟的惊愕、同情、甚至……是看戏的目光。她甚至能想象到,此刻后台某个角落里,林晚晚脸上会是怎样得意而扭曲的笑容。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旋转。那把新换的三弦,冰冷地硌着她的手臂,像是在无声地嘲笑她的愚蠢和坚持。她为这个人,为这个舞台,付出了十几年,从懵懂孩童到青春年华。她的琴弦记得他的每一次起腔,她的指尖熟悉他大褂的每一道纹理。可换来的是什么?是当众的羞辱!是心被生生剜出来,在几千人面前被肆意践踏!
她为他伴奏的手,还悬在琴弦上,却抖得不成样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惨白,几乎要捏碎那冰凉的琴杆。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干燥、带着薄茧的手,突然从侧后方伸过来,极其坚定地、稳稳地握住了她那只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手腕!
那手掌的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瞬间传递过来一股滚烫的暖流,强行压下了她几乎要失控的颤抖。
郭慕宁猛地一震,愕然回头。
昏暗的侧光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棱角分明、表情异常沉静的脸。张九龄。他不知何时已经候在了侧幕边,穿着他等下要登场的黑色大褂,准备接场。他脸上没有惯常的嬉笑,浓眉紧锁,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地穿透舞台的喧嚣,牢牢锁定在她惨白失神的脸上。
他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刚毅的直线,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或询问,只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和一种“跟我走”的无声命令。他握着郭慕宁手腕的手,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收得更紧了些,那力量感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舞台中央,张云雷还在继续着他的“现挂”,台下的笑声掌声依旧如雷鸣般轰响。刺眼的追光灯下,张云雷的身影仿佛被光晕模糊了轮廓,变得遥远而陌生。而侧幕的阴影里,张九龄那只紧握着她手腕的手,和他那双沉静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成了这片喧嚣绝望的冰海中,唯一真实、唯一滚烫的锚点。
郭慕宁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张九龄那双眼睛里,仿佛要从里面汲取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她听不见张云雷还在说什么,也听不见台下那些刺耳的笑声了。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褪色,只剩下手腕上那滚烫的、带着救赎意味的握力,和眼前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