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那扇通往侧舞台的小门在张九龄身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将前台那片死寂的喧嚣、灼人的目光和张云雷僵立的身影彻底隔绝。门板撞击的声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狭窄通道里显得格外突兀,震得郭慕宁耳膜嗡嗡作响。
通道里只有头顶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光线吝啬地洒下,勾勒出张九龄紧绷的侧脸轮廓和两人紧握的手。他拉着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大步向前。通道里堆放着闲置的桌椅道具,蒙着厚厚的灰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尘土的味道。
郭慕宁被他拽着,跌跌撞撞地跟着。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那力道大得惊人,像铁钳一样,不容她有丝毫挣脱的可能。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前台那震耳欲聋的哄笑声、张云雷那句句诛心的“现挂”、还有自己砸下耳返时那尖锐的碎裂声在反复轰鸣、炸裂。屈辱、愤怒、绝望的碎片还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撞得她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模糊。
“放开……”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虚弱。她开始本能地挣扎,身体向后缩,试图挣脱那只滚烫而强硬的手。
“闭嘴!”张九龄猛地停下脚步,低吼一声。他倏地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依旧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却猛地抬起,带着风,却不是要打她,而是狠狠地、泄愤般地一拳砸在旁边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旧木箱上!
“哐——!”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狭窄的通道里炸开!木屑纷飞,灰尘簌簌落下。
郭慕宁被他突如其来的暴烈动作吓得浑身一哆嗦,挣扎的动作瞬间僵住,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向那个被他一拳砸出一个凹坑的木箱。
张九龄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他收回砸在木箱上的手,指关节处一片刺目的红痕,甚至有细微的血丝渗了出来。他看也没看自己的手,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眸子,死死地盯在郭慕宁惨白失神的脸上。
“郭慕宁!”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暴怒和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心疼,“你他妈是不是傻?!是不是傻?!”
他猛地逼近一步,滚烫的呼吸几乎喷到郭慕宁脸上:“他那么对你!当几千人的面砸挂你!把你当垫脚石去捧那个林晚晚!你他妈就站那儿听着?!就任他糟践?!你平时的硬气呢?!你跟我顶嘴、跟王九龙他们打架那股子横劲儿呢?!都他妈喂狗了?!”
他吼得声嘶力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鞭子,狠狠抽在郭慕宁早已鲜血淋漓的心上。那巨大的愤怒和毫不留情的斥骂,像一盆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开水,兜头浇下,反而将她从那种冰冷的麻木和绝望中硬生生烫醒!
是啊……她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只是傻站着?为什么任由他把自己当成讨好林晚晚的工具、当成取悦观众的噱头?
“我……”郭慕宁张了张嘴,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屈辱、愤怒和无边的委屈,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张九龄的怒火,而是被自己长久以来的隐忍和退让彻底击垮。
“我……”她哽咽着,泣不成声,所有的辩解和委屈都堵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呜咽,“我的琴……他……他说我告黑状……心眼小……呜呜……”她语无伦次,像个受尽欺负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
看着她崩溃的眼泪,张九龄眼底那熊熊燃烧的怒火,像是被这滚烫的泪水瞬间浇熄了大半,只剩下翻腾的余烬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心疼。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奇迹般地松了一些,不再是那种禁锢的强硬,反而带上了一种支撑的意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像是在极力平复自己翻腾的情绪。他盯着郭慕宁满是泪痕的脸,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粗粝的沙哑,却不再有刚才的暴怒:“哭!哭有什么用!能把那王八蛋哭死还是能把琴哭回来?!”
他嘴上依旧不饶人,但那只紧握着她手腕的手,却极其笨拙地、带着点僵硬地,用拇指指腹,极其轻微地、快速地蹭了一下她手背上湿漉漉的泪痕。那动作快得像触电,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别扭的温柔。
“行了!别嚎了!”他别开脸,语气硬邦邦的,像是在掩饰什么,“听着烦!跟我来!”
这一次,他没再粗暴地拽她,而是依旧握着她的手腕,力道却放轻了许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他拉着她,不再看那扇通往舞台的门,而是朝着通道更深处的、更黑暗的方向走去。
郭慕宁像个失去所有力气的木偶,被他拉着,踉跄地跟上。眼泪依旧不停地流,但奇异地,被他那只粗糙滚烫的手握着,听着他那些硬邦邦却字字砸在实处的斥骂,心口那块被掏空的地方,似乎不再只是灌着冰冷的寒风,反而涌起一股酸涩的、带着血腥味的暖流。
通道尽头是一段向上的、狭窄陡峭的铁质楼梯,通向剧场顶部的设备层和天台。张九龄熟门熟路,拉着她,一步两阶地往上爬。铁楼梯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推开一扇沉重的、布满铁锈的防火门,一股凛冽的、带着城市烟火气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郭慕宁一个激灵,脸上的泪痕被风刮得生疼。
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站在了剧场的屋顶天台。视野骤然开阔,脚下是城市璀璨的万家灯火,车流汇成光的河流,远处高楼的霓虹灯牌闪烁变幻。喧嚣被隔绝在脚下很远的地方,头顶是深沉的、缀着稀疏星子的墨蓝天幕。夜风毫无遮拦地呼啸而过,吹乱了郭慕宁额前的碎发,也似乎吹散了些许她心中那令人窒息的郁结。
张九龄松开她的手,径直走到天台边缘的矮护墙边,双手撑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墙上,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又长长地吐出来。夜风鼓起他黑色大褂的衣摆,猎猎作响。他背对着她,宽阔的肩膀在夜色中绷紧,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郭慕宁抱着胳膊,夜风吹得她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她走到他身边不远处,也靠在了冰冷的护墙上。城市的灯火在她眼底明明灭灭,泪水被风吹干,留下紧绷的涩意。巨大的疲惫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并肩站着,谁也没说话,只有呼啸的风声在耳边鼓噪。刚才通道里那场激烈的情绪风暴,仿佛被这空旷的夜风吹散了些许。
不知过了多久,张九龄低沉的声音才被风送了过来,打破了沉默。
“那琴,”他没回头,声音有些闷,“你哥……大林,托人找的。老红木,音儿准,弹开了比旧的那把不差。”
郭慕宁身体微微一僵,抱着胳膊的手指收紧了些。她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
张九龄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少了之前的戾气:“那天……林晚晚摔琴之后,大林找我过去说的。他……不太好直接出面,怕辫儿哥那边……”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郭麒麟作为少班主,夹在亲妹妹和当红台柱子之间,有他的难处和考量。
“他让我告诉你,琴,他给你找最好的。人……让你自己选。”张九龄终于侧过头,看向郭慕宁。天台的灯光很暗,只有远处霓虹的光映在他脸上,那双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错辨的认真,“是继续留在那儿,让人当软柿子捏,还是……干脆点,换条路走。”
换条路走?
郭慕宁的心猛地一跳。她怔怔地看着张九龄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眉眼。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离开德云社?离开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承载了她所有青春和梦想的地方?
这个念头太沉重,也太陌生,让她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张九龄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转回头,重新望向脚下那片璀璨而冷漠的灯海,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却字字清晰:“德云社……不是只有他张云雷一个角儿。弦子……也不是只能给他一个人弹。”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下某种决心,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郑重:“我……下个月,单开小园子。地方找好了,本子也攒了几个。”
郭慕宁倏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张九龄……要单干?这在德云社可不是小事!
张九龄没理会她的震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和力量:“地方不大,场子也新,比不上这儿。但……我说了算。”他微微偏过头,目光再次落在郭慕宁脸上,那眼神锐利而直接,像要把她钉在原地:
“郭慕宁,我那园子,缺个压场的弦师。”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郭慕宁的心上:
“活儿,你熟。人,”他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带着一种审视和一种孤注一掷的邀请,“我信得过。”
“来不来?”
三个字,在呼啸的夜风中,却像惊雷一样在郭慕宁耳边炸响!
来不来?
离开这个让她心碎窒息的地方?离开那个曾经视若生命、如今却当众羞辱她的青梅竹马?跟着眼前这个……这个在她最狼狈绝望时,不顾一切把她拉出来,砸了箱子,骂了她一顿,又给了她一条崭新、陌生却充满力量的路的张九龄?
巨大的冲击让郭慕宁脑中一片空白。她看着张九龄那双在夜色中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纯粹的、坦荡的邀请和一种近乎蛮横的信任。信任她的本事,信任她这个人。
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思绪一点点沉淀下来。前台那令人窒息的哄笑声,张云雷那句句诛心的嘲讽,林晚晚那得意而挑衅的眼神……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带来尖锐的刺痛。而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张九龄刚才紧握时留下的滚烫和力量感。
她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护墙,也望向脚下那片属于张云雷的、此刻依旧喧嚣沸腾的璀璨灯火。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用力地,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渗进嘴角,是咸涩的味道。
天台上,风声依旧。远处城市的喧嚣如同模糊的背景音。张九龄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陪她站着,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时间在无声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张九龄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时。
一个嘶哑的、却异常清晰坚定的声音,混在夜风里,轻轻地响了起来,只有一个字: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