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云平那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像一颗投入后台这潭深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我想象的持久和复杂。
病好之后,他对我,似乎彻底撕掉了那层名为“公事公办”的薄纱。
送饭过去,“栾老师,您的饭”话音刚落,他不再是“嗯”一声了事。他会抬起头,视线从台本或电脑屏幕上移开,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一种…更深的、带着探究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专注。他会淡淡地说一句:“放那儿吧。” 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少了那份拒人千里的寒意。
偶尔,在我放下饭盒转身要走时,他会突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明天那份,素菜换成西芹百合。” 或者,“汤太油了,下次让老板撇撇浮油。”
这种细微的变化,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告知?一种习惯性的交代?我摸不准,但每次听到,心里都会微微一颤,然后低声应下:“好的,栾老师。”
后台其他人精着呢,这点变化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烧饼永远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那个。每次看到栾云平跟我多说一句话,他那圆脸上就立刻堆起促狭的笑容,挤眉弄眼地用他那大嗓门“低声”跟旁边的人“咬耳朵”:“哎呦喂,看见没?栾哥这‘专属后勤’待遇就是不一样哈!连明天想吃啥都提前点上了!”
孟鹤堂则含蓄得多,只是每次看到这场景,嘴角总会噙着一抹了然又温和的笑意,眼神里带着点“果然如此”的了然。
周九良的反应最让人琢磨不透。他通常只是推推眼镜,目光在我和栾云平之间淡淡扫过,然后慢悠悠地吐出一句看似无关紧要却总能精准戳中要害的话,比如:“今天的饭盒,没压角。” 或者,“大褂领口,熨得挺好。” 那语气,平淡无波,却总让我觉得他什么都看透了。
而最大的变化,来自张云雷。自从我接手整理他的大褂,他似乎对我格外“关照”。他气质温润,说话总是带着笑意,让人如沐春风。每次我去给他送整理好的大褂,或者只是送饭时经过他身边,他总会笑着跟我聊几句。
“小余,今天辛苦啦!这大褂熨得,比我自个儿伺候得还精神!” 他手指拂过光滑的缎面,毫不吝啬地夸奖。
“小余,听说你家附近那家点心铺子的豌豆黄不错?哪天顺路帮我带一盒尝尝?” 他语气自然熟稔,像是对待认识多年的朋友。
“小余,后台那饮水机好像有点问题,水流小,你心细,有空帮我看看?” 他托付事情时,眼神里是满满的信任。
他的温和、亲近,与栾云平那种沉默的、带着距离感的“变化”形成了鲜明对比。在后台这个充满雄性荷尔蒙、又等级分明的环境里,张云雷这种级别的“角儿”主动释放的善意和亲近,分量极重,也格外引人注目。我受宠若惊之余,也真心感激他的认可和信任。
然而,我并未察觉,这份来自张云雷的“特殊关照”,落在某些人眼里,会发酵成一种微妙而危险的信号。
日子在后台的忙碌与各种目光的交织中滑过。栾云平的“点菜”成了日常,张云雷的“托付”也时有发生。我渐渐习惯了这种新的节奏,甚至开始享受这份被需要的感觉,虽然内心深处,对栾云平那种深沉的、难以解读的目光,依旧带着点本能的怯意和更多的好奇。
直到那个周五晚场。
园子里气氛格外热烈,临近周末,观众爆满,掌声和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后台也弥漫着一种紧绷又亢奋的气息,演员们候场、对词、整理大褂,脚步匆匆。
我像往常一样,把最后一份饭送到栾云平桌上。他正和烧饼、高峰几个人围在一起,对着摊开的节目单低声讨论着什么,表情严肃。
“栾老师,您的饭。” 我把饭盒轻轻放在他桌角空位上。
他正说到关键处,头也没抬,只下意识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专注在节目单上。
我放下饭盒,正准备离开,张云雷刚好换好他那件标志性的月白色大褂,从旁边的更衣隔间走出来。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口,看见我,眼睛一亮,笑着招招手:“小余,来得正好!快帮我看看,这后腰这儿是不是有点不平?我总觉得没熨到位。” 他边说边转过身,背对着我,微微侧头示意我看他大褂的后腰位置。
这要求很平常。张云雷对自己的舞台形象要求极高,大褂稍有不如意就会察觉。我作为他的“专属大褂整理师”,自然责无旁贷。
“我看看。” 我应了一声,很自然地走上前两步,凑近他身后,微微俯身,仔细查看他指的位置。月白色的缎料在后台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后腰处确实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折痕,大概是刚才换衣服时不小心蹭到的。
“是有一点点,张老师,您别动。” 我说着,伸出手指,用指腹非常小心地、轻轻地顺着那道折痕的纹路捋了捋,试图把它抚平。动作很轻,很专业,完全出于工作的本能。
张云雷很配合地站着不动,嘴里还笑着调侃:“还是你眼尖手巧。我这后头又没长眼睛,全指着你了。”
这个距离,这个动作,在后台本也寻常。后台互相帮忙整理大褂、调整麦克风位置是常有的事。
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张云雷大褂后腰的布料,还没来得及完全抚平那道折痕的瞬间——
“啪!”
一声清脆而突兀的响声,如同惊雷,猛地在我身后炸开!
整个后台瞬间静了半秒。
所有人都被这声响惊动,齐刷刷地扭头看向声音来源——栾云平的专属角落。
只见栾云平手里那把从不离身的、深色檀木骨、洒金扇面的折扇,此刻正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显然,刚才那声刺耳的脆响,正是这把扇子被他失手或者…有意摔落在地发出的!
他依旧保持着刚才讨论的姿势,一只手还按在节目单上。但此刻,他的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肩膀线条僵硬得吓人。他侧对着我们这边,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以及镜片反光下,那双眼睛里瞬间迸射出的、如同冰刃般锋利刺骨的寒意!
那寒意并非冲我而来,而是直直地、毫不掩饰地射向我身前背对着他的张云雷!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后台的嘈杂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远处舞台上隐约传来的锣鼓点和观众模糊的笑闹声,更衬得此地的死寂。
张云雷显然也感觉到了身后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冰冷视线。他整理大褂的动作顿住了,缓缓转过身。当他看到地上那把摔落的扇子,再对上栾云平那双毫不掩饰敌意和冰冷怒火的眼眸时,他脸上惯有的温和笑意瞬间凝固,随即,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一丝惊愕过后,迅速掠过一丝了然,紧接着,便浮起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带着点玩味和挑衅的戏谑。
他非但没有退避,反而微微扬起下巴,唇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妙、带着点“我就知道”的弧度,迎上了栾云平那杀人般的目光。
无声的电流在两人之间噼啪作响,空气里弥漫开浓重的火药味。
我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指还停在半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张云雷大褂布料的微凉触感。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完了!闯祸了!而且是大祸!
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帮张云雷整理一下大褂,就引得栾云平如此大的反应,甚至不惜摔了他自己珍视的扇子!但那两道在空中激烈交锋、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刀相向的目光,那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我成了这场无声风暴的中心!或者说,导火索!
烧饼张着嘴,看看栾云平,又看看张云雷,再看看僵住的我,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迅速切换成了“卧槽有好戏看了”的兴奋。他捅了捅旁边同样一脸愕然的高峰,挤眉弄眼,用口型夸张地说着:“醋了!绝对醋了!”
孟鹤堂脸上的温和笑容也消失了,眉头微蹙,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担忧和不赞同,看看栾云平,又看看我,轻轻叹了口气。
周九良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我和栾云平之间扫了个来回,最终落在栾云平紧绷的侧影上,慢悠悠地吐出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扇子,挺贵的。” 这话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火上浇油。
这令人窒息的僵持只持续了几秒。
张云雷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脸上的戏谑笑意加深,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对视从未发生。他极其自然地抬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个动作,在栾云平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注视下,显得格外刺眼和挑衅。
“行,捋平了,谢了啊小余。”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亮悦耳,甚至还带着点笑意。说完,他不再看栾云平一眼,潇洒地一甩大褂下摆,转身,径直走向上场口的方向,留下一个从容又带着点胜利者姿态的背影。
张云雷的离开,并没有让风暴平息,反而像是抽走了某种平衡,让栾云平压抑的怒火彻底失去了最后的屏障。
他猛地转过头!
那双眼睛,终于不再掩饰,彻底暴露在后台明亮的灯光下。眼底布满血丝,瞳孔深处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愤怒、冰冷、还有一种被侵犯了领地般的狂暴戾气!那目光不再是冰刃,而是淬了毒的利箭,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狠狠钉在我脸上!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巨大的恐惧和委屈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做了什么?我只是在完成我的工作!为什么他要这样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滚。” 一个单字,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迸出来。声音不高,却像是从地狱深处刮来的寒风,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和驱逐。
这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口。所有的解释、委屈、茫然,都被砸得粉碎。眼泪瞬间冲上眼眶,视线变得模糊。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没让那丢脸的泪水当场滚落。
我不敢再看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俊脸,更不敢看周围那些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我猛地低下头,像一只被猎人逼到绝境、只想逃离的兔子,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后台。身后,那扇隔绝了喧嚣与冰冷目光的门关上,仿佛也关上了我刚刚在这后台建立起来的所有温暖和归属感。
我一路狂奔,直到跑到远离广德楼后巷的一个僻静角落,才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寒意和屈辱。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昏黄的路灯光。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就因为我不小心碰到了张云雷的大褂?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无法理解的原因?
那个冰冷的“滚”字,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比当初那句“手脏”更伤人百倍。
接下来的日子,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煎熬。
我依旧要去送餐。但每次踏进后台,都像踏入一片雷区。栾云平周身的气压低到了冰点。他不再看我,不再跟我说话,甚至当我放下饭盒时,他会立刻、极其明显地侧过身,或者拿起东西遮挡,仿佛我是什么携带致命病菌的脏东西,连靠近都让他难以忍受。
那种刻意的、冰冷的无视,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窒息和痛苦。
后台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极其诡异。烧饼不敢再大声开玩笑了,只是偶尔会偷偷递给我一个带着歉疚和无奈的眼神。孟鹤堂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叹息。周九良的目光则更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
只有张云雷,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他依旧会温和地跟我打招呼,托我办事,甚至当着栾云平的面,故意夸我大褂熨得好。每一次,都像是在栾云平紧绷的神经上又添了一把火,让后台那无形的低气压更加沉重一分。
我成了这场无声战争中最尴尬的炮灰。巨大的委屈和不解压得我喘不过气,那个“滚”字带来的伤害,让我对那个角落充满了恐惧和抗拒。我开始下意识地躲着他走。送饭时,放下就跑,一眼都不敢往他那边看。整理张云雷的大褂也尽量挑他不在后台的时候,或者躲到最偏僻的角落。
这种刻意的躲避,似乎更加激怒了他。
这天下午,我抱着一叠刚熨烫好、散发着热气和淡淡浆洗味道的大褂,像做贼一样,踮着脚尖溜进后台,想趁栾云平还没到,赶紧把张云雷的大褂挂回他的专属衣架。
后台人不多,只有几个学徒在整理道具。我暗自松了口气,快步走向张云雷的衣架区。
刚把月白色的大褂小心翼翼地挂上去,正准备调整一下衣领的角度——
“躲我?”
一个冰冷低沉、如同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
那声音里压抑的怒火和某种被背叛般的阴鸷,让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我猛地转身,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栾云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身后,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淡淡消毒水味的冷冽气息。他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那双镜片后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我,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像是即将爆发的火山,酝酿着毁灭一切的力量。
他一步步逼近,强大的压迫感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只能下意识地后退,后背“咚”地一声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退无可退。
“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俯下身,俊朗的面孔逼近,灼热的呼吸几乎喷在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