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初初,见字如晤:
暌违三昼,竟似三秋。
龙榻孤寒,锦衾如铁,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非身不适,实心难安,臂弯空悬处,独余卿发间清馨,萦绕不去,刻骨入髓。
提笔踌躇,千言万绪,竟不知从何诉起。
思及明日大典,你我终将名正言顺,结为夫妻,心潮激荡,竟生近乡情怯之感。
外人只见立后之仪,唯你我知晓,此乃裴如琢与沈朝盈,心魂相契,天地为证的成婚之礼。
忆昔初初入宫,侍奉榻侧,彼时朕心,如古井寒潭,自诩帝王情薄,江山为念,儿女私情不过浮云过眼,转瞬即忘。
然卿如惊鸿照影,猝不及防撞入心扉。
初时只觉新奇,卿之狡黠、慧黠、乃至那格格不入的清醒疏离,皆令朕困惑又着迷。
侍寝之夜,红烛摇曳,卿眸光清亮,不卑不亢,朕心深处那冰封壁垒,竟无声裂开细痕。
情之一字,初时如春芽破土,微弱却执拗,朕尚不自知,只觉面对卿时,引以为傲的帝王心术、权衡克制,皆欲弃甲。
此等陌生情愫,令朕惶惑,亦令朕沉沦。
朕一生自负,未曾想,竟有甘心缴械投降之日,且甘之如饴。
犹记某夜深眠,忽得一梦。
混沌未分,天地初开,唯见一池清波,澄澈如镜。
池心亭亭,唯有一株青莲,并蒂而生,同根同脉,相依相偎。
花苞紧闭,蕴着亘古的灵光,朕立于池畔,心魂震荡,莫名泪涌。
醒时枕畔微湿,那一刻,万籁俱寂,朕心中豁然明朗。
那梦中并蒂之莲,定是你我魂魄深处,早结下的不解之缘。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朕独遇卿,卿独入朕心,非是偶然,实乃命定。
是这天地初开时便已写就的因缘,待此时机,破水而出,绽放于你我眼前。
自此,朕信命,信缘,更信你我。
一路行来,风雨兼程。
朕曾陷于手足相残之痛,卿曾困于深宫诡谲之局,然幸得苍天垂怜,你我携手,披荆斩棘。
朕见卿于危难中智计百出,于困厄中坚韧不拔;亦见卿于暖阁内娇憨明媚,于筝筝前柔情似水。
卿之种种,早已融入朕之骨血,成为朕呼吸吐纳间不可或缺之气。
江山万里,若无卿并肩同看,不过寂寥河山,千秋功业,若无卿含笑相贺,亦觉索然无味。
朕非完人,亦有雷霆之怒,偏执之念,幸得卿以慧心点化,以柔情感召,使朕常怀警醒,不致迷失于权柄之巅。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明日吉时,卿将凤冠霞帔,步上高台,受万民朝贺,为朕之皇后。
然在朕心中,此非尊位之始,实乃你我夫妻同心之盟,于天下人前的昭告。
从此,山河为聘,日月为证,朕与卿,名正言顺,生死相依。
朕愿执卿之手,看尽这人间四时更迭,山河壮丽;愿与卿共守筝筝,护她平安喜乐,承继你我之志;更愿与卿白发苍苍时,犹能相偎于曜华暖阁,闲话当年,细数流年。
宫墙相隔,咫尺天涯。
朕强抑踏月相寻之念,非惧人言,实因珍重太过,唯恐一丝一毫所谓不吉,扰了这命定情缘的圆满。
朕平生不信鬼神,然关乎卿身,关乎你我白首之约,朕宁可信其有,慎之又慎,唯愿万全。
此心昭昭,日月可鉴,此情切切,天地为凭。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愿如池中并蒂莲,生生世世,同根同源,永不离分。
愿如梁上双飞燕,岁岁年年,风雨同巢,白首不离。
思卿甚切,度刻如年。
待明日,红妆十里,笙箫动天,朕当亲迎吾妻归家。
夫 如琢 手书
于大婚前夜,孤灯之下。】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在“吾妻初初”四个字上,迅速洇开一小片墨痕。
沈朝盈微微一怔,抬手抚上眼角,触到一片微湿。
她并非爱哭之人。
在现代,亲情淡薄如纸,几段恋情也如蜻蜓点水,未曾真正触及灵魂。
她活得独立,朋友和工作也带来满足,可内心深处,总像漂泊的浮萍,找不到真正扎根的土壤,寻不到那份非此不可的归属。
热闹喧嚣之下,是挥之不去的疏离与清醒的孤独。
可在这里,在这本应充满算计与倾轧的深宫,她却找到了。
找到了推心置腹的朋友,找到了血脉相连的骨肉,找到了视她如珠如宝的家人,更找到了他,这个愿意为她颠覆陈规,奉上整颗心与全部未来的男人。
裴齐光的这封信,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她心中某个尘封的角落。
那些过往的疏离与漂泊感,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也许,那场将她抛入此间的意外,并非命运的捉弄,而是真正的归途。
让她这个无根的浮萍,终于找到了可以深深扎下根须的沃土,找到了值得交付全部热情与生命的所在。
心潮翻涌,激荡的情绪需要一个出口,她走到书案前,铺开同样的洒金宣纸,提笔蘸墨。
不同于裴齐光字里行间近乎宿命的炽烈,她的笔触更显沉静温婉,却蕴含着同样坚定的力量。
【夫君如琢亲启:
信已拜读,字字入心,墨痕未干处,我心亦湿。
三昼之别,于我,亦如岁长。
曜华宫阙依旧,然无君在侧,烛光亦觉清冷,衾枕尤显空旷。
君之感念,我身同受。
我曾思量,世间情缘,多起于微末,或困于身份。
初入宫闱,君为九重天子,我乃微末宫妃,其间沟壑,何止云泥?纵有相惜之意,亦难免掺杂权衡、试探与这宫墙内无处不在的规制枷锁。
情之一字,能萌芽于斯,已属不易,我心深处,未尝不存几分清醒疏离,自守一隅。
然君之心意,如涓涓细流,破石穿壑,终汇成海。
非止于荣宠恩赏,更在于点滴日常。
是孕中腰酸时君温热掌心之抚慰,是筝筝胎动时君眼底纯粹之惊喜,是风雨欲来时君无声立于我身之前之身影,更是君为我、为筝筝,不惜与陈规旧制抗衡之决绝。
君以真心为刃,寸寸瓦解我心藩篱。
至此方知,世间最坚韧之力,非权势,乃赤诚。
明日大典,非我攀临后位之巅,实乃我褪去宫妃之壳,以沈朝盈之名,与君结为夫妻之始。
从此,帝后之名下,唯有夫妻之实。
我愿与君同心同德,休戚与共。
君之江山,我当尽心辅弼,不使君独承其重;君之忧烦,我愿侧耳倾听,为君分忧解劳;君之宏愿,我必携手同行,共看这山河锦绣。
结发为盟,生死相依,此心此意,天地可鉴。
愿为君之妻,亦为君之知己、战友与归途。
风雨来时,我必紧握君手,绝不松开,繁花锦簇,我当与君并肩,同赏盛世。
明日吉时,我当盛装以待。
待君亲迎,共赴白首之约。
妻 朝盈 手书
于大婚前夜,烛影摇红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