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爹爹和母妃那边的温馨场景截然不同的是,赵昉此刻正埋首于案牍之间,烛火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
这些日子以来,赵昉几乎没有一刻闲暇,连日的朝议、密奏、军报如雪片般堆积在他的案头,让他连喘息的时间都显得奢侈。
那个筹划已久的计划,如今终于开始一步步实行——朝廷即将对西夏用兵,而这一战,不仅关乎大宋的尊严,更牵动着西北万千百姓的命运。
自从李元昊公然称帝,自立为西夏国主,大宋的朝堂上便再无退让的余地。朝臣们虽平日争论不休,但在对西夏用兵一事上,却罕见地达成了一致。无论是主战的枢密院使,还是向来持重的文臣,此刻都明白,若再放任李元昊猖狂,大宋的国威将荡然无存。西北诸州的百姓饱受战火蹂躏,边关的将士们日夜枕戈待旦,若朝廷迟迟不作出决断,军心必然动摇。
赵昉深知,此战绝非仅仅为了惩戒一个叛臣,更是为了震慑四方。大宋立国以来,何曾容忍过如此挑衅?倘若对李元昊的僭越之举视若无睹,辽国、吐蕃,乃至西南诸蛮,岂不都会蠢蠢欲动?到那时,边境烽烟四起,朝廷的威信何在?边关的将士们又将如何看待汴京的天子?
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守卫的不仅仅是一道城墙,更是大宋的尊严。若朝廷软弱退缩,谁还愿为这样的朝廷效死?
这些日子,赵昉几乎夜不能寐,他知道,此战必须胜,而且要胜得干脆利落,绝不能给西夏半点喘息之机。朝中虽有老成持重者主张徐徐图之,但赵昉明白,战机稍纵即逝,若拖延日久,西夏必定加固城防,甚至联合辽国,届时再想一举荡平,便难上加难。
更让他忧心的是,朝中仍有少数大臣心存侥幸,认为或许可以议和,甚至主张以岁币换取短暂的安宁。
每当听到这样的言论,赵昉心中便涌起一股怒意——大宋的尊严,岂能用金银来换取?当年澶渊之盟已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若再对西夏退让,后世史书将如何评说?
难道要让天下人以为,大宋的江山,是靠纳贡来维系的吗?
然而,前两次对西夏的用兵都以惨败告终,好水川之战、三川口之战的阴霾至今仍笼罩在朝堂之上。这一次,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容不得半点闪失。
赵昉蘸了蘸墨,在纸上写下关键的一笔:换帅。
在他看来,韩琦必须换下来。韩琦为人不错,也算兢兢业业,不过,他虽忠心耿耿,但确实不适合继续统领西北战事。
经过反复权衡,赵昉认为这场战役最合适的人选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岳父——狄青。
想到这里,赵昉不由得站起身,走到悬挂的西北地图前。烛光下,他的影子投在那些蜿蜒的山川河流之上。他细细思量着狄青的过人之处:
首先,狄青的实战经验之丰富,朝中无人能及。这位将军在西北边境的延州、泾原等地与西夏作战已逾十年,参与的大小战役超过二十五次,每一战都身先士卒。《宋史》记载他「临敌被发、带铜面具,出入贼中,皆披靡莫敢当」。赵昉曾亲眼见过岳父那副铜面具,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芒,想象着西夏士兵见到这副模样时的胆寒。这种震慑力,在讲究文治的宋军中实属罕见。
其次,狄青用兵战术之灵活,正适合对付西夏的骑兵。赵昉翻阅过战报,宝元二年那场夜袭西夏粮道的战役堪称经典。狄青亲率轻骑,趁着月色突袭敌军后方,焚毁辎重无数,迫使西夏大军不得不撤围而去。这种出其不意的机动战术,正是宋军对抗西夏骑兵的关键所在。
第三,狄青治军之严格,在边关将士中有口皆碑。赵昉记得范仲淹说过去年巡视西北时,曾目睹狄青操练「蕃落骑兵」的场景。这支精锐吸纳了边境善战的党项、吐蕃等部族勇士,骑射功夫了得。他们在校场上奔驰如风,箭无虚发,其战斗力远超普通宋军。难怪范仲淹当年评价狄青「将略非凡,可当大任」。
赵昉回到案前,继续在纸上书写。
他需要将狄青与其他将领的优劣一一对比,以说服朝中那些持不同意见的大臣:
韩琦虽为名将,但在好水川之战的决策失误导致数万宋军覆没,暴露出对西夏诱敌深入、设伏围歼的战术严重不适应。赵昉翻阅过战报,当时韩琦轻敌冒进,中了元昊的埋伏,致使宋军精锐损失殆尽。这样的教训,实在不能再重演。
至于另一位名将种世衡,虽以善用间谍着称,其「和尚原计」成功离间了元昊与野利氏的关系,但独立指挥大规模战役的经验确实不足。赵昉记得父皇曾说过,种世衡更适合担任参谋之职,而非主帅。
相比之下,狄青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既具备范仲淹的谨慎作风——注重粮道安全、营地防御等后勤保障,又有韩琦所缺乏的战场应变能力。
赵昉想起之前去拜访自己的这位岳父——狄青在讲解兵法时说过:「为将者,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既要步步为营,又要能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抓住战机。」这番话,正体现了他的用兵之道。
想到这里,赵昉握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羊毫笔锋在宣纸上划出更加遒劲有力的字迹。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宫苑中显得格外清晰,但赵昉的思绪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他反复推敲着每一个论点,务必要让父皇明白,在满朝文武之中,唯有狄青既有统帅之才,又深谙西北军情,更难得的是他爱兵如子、体恤民情。
这场即将到来的战役,不仅关乎大宋在边陲的威严,更牵动着西北三路数百万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而狄青,这个从行伍中一步步走来的将军,正是能力挽狂澜的不二人选。
赵昉忽然停下笔,揉了揉因长时间执笔而发酸的手腕。他起身推开半扇雕花窗棂,让夜风拂过有些发烫的面颊。
远处的宫灯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翻涌的心绪。沉吟片刻,他又转身往鎏金烛台上添了一盏新烛。跳动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殿内的云纹地砖上。
在这片摇曳的光影中,太子年轻的面容显得格外坚毅。他知道,这次举荐容不得半点闪失,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这不仅是对朝廷负责,更是对西北那些翘首以盼王师的百姓负责。
其实在他心底,何尝不想亲自披挂上阵?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梦见自己率领铁骑驰骋在西北的戈壁滩上。
每当翻阅边关急报,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战况,他的手指都会不自觉地攥紧。
可是——赵昉苦笑着摇摇头——爹爹是绝不会允许的。
作为储君,他的安危关系国本;作为父亲,官家又怎会舍得爱子亲赴险境?
这个念头只能在心底最深处悄悄盘旋,就像此刻殿外那轮被云层半掩的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