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晚霞还未褪尽,天边尚余一抹橙黄,明月已悄然悬在树梢之上。
池越与秦晔并辔行在回城路上,身后不远处跟着一队士兵护卫,马蹄声清脆,踩碎了夜风中和谐的蛙声与虫鸣。
“道长武艺高强,剑法更是出神入化,为何世人从未听闻过你的名声?你可曾想过凭此建一番功业?”
秦晔看着他,许是因为一心清修的缘故,他身上有种超然物外的气度,似乎万事不萦于心,只有在提到武学时,才有几分少年心性。
灵雪在路边树丛里好奇地跟着萤火虫飞上飞下,学着它发光的频率一闪一闪,池越一边含笑看着,一边漫不经心同秦晔闲聊。
“人生百年,功名利禄非我所求。官场汲汲、商场营营,尘世如同樊笼,我闲云野鹤自在惯了,何必自入尘网。”
“道长通透澄明,我不如也。”
“将军为何从军?”池越问。
听闻此问,秦晔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秦家世代将门,他从小便在边关长大,进入军中对他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
他是听着守土爱民、保家卫国的家训长大的。
十六岁开始跟在父亲身边,从一名传令兵开始做起,为辅兵、为斥候、为先登,在边军之中待了三年。
大大小小的战役参与了无数次,一路升到校尉。
但仗打赢了之后现状却没有变好,连年征战使边境百姓更加困苦。
赋税、徭役、兵役加重,三丁抽一,三年征战,边关百姓家里少有不带孝的。
军中苛待士兵,私吞粮饷、倒卖军械、替名冒功之事屡见不鲜,更有许多好儿郎因上官的指挥失当白白枉送了性命!
有一个将军父亲,送死当然轮不到他去,可是曾经一同把酒言欢、纵马疆场的同袍却无声无息地埋骨黄沙之下。
秦晔不顾身边人的劝阻,收集证据写了折子递回京城。
罪魁祸首却因为家族势大只得到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训斥,本该及时送到的粮饷因路途有山匪作祟竟迟了半个月才送来!
虽然军中有存粮,一时的粮草延误没有影响到战事,但他明白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和威胁。
后来父亲上了年纪,为了他的前程便逐渐淡出仕途。
他凭借着自己的军功、秦家的威望和皇帝的信重顺理成章接手了将军之位,原以为成为将军就可以改变一切。
他严明军纪、爱护士兵,作战时尽量减少伤亡,从不滥杀无辜,想要以武止戈,用自己的手来创造天下太平。
可是上有皇帝好大喜功,对周边小国常常动兵,中有官吏横征暴敛,贪赃枉法,下有豪商世族兼并土地,百姓流离失所。
世间苦难之深重繁多,只是换个好官、换个好将军所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他心中慢慢起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那么,换个好皇帝呢?
大启朝立国已经三百余年,天下的弊病早已埋下,疾入骨髓,扁鹊见之逃秦,明君贤臣,可救天下乎?
秦晔静静地眺望远方,想了很久,叹息到,“我最开始从军的时候,想要保护百姓,后来庆元四年征兵,雍州、合州、滁州百姓家中遴选出来的三万良家子,随我在军中征战十年下来,如今还活着的,只剩下一万多人。”
“倘若这三万良家子交到其他将军手里,到今日能活下来多少?”
池越在心中算了算,新丁入伍,必然是要不断训练整编,打散补充到各处。
这两万伤亡应该大多出现在新兵头几次上战场之时,倘若头一年折损八千人,那么接下来的九年里平均每年的伤亡率才不到二十分之一。
窥一斑而见全豹,若不遇上苦战、大战,秦晔麾下其他军队的伤亡率也不会相差太多,他倒果真和剧情中一样用兵如神,爱兵如子。
“这却不知了,若在有能为的将领手中,或许可以保存几分实力,若在无能之人手下,恐怕十不存一。”
秦晔收起那点怅惘,又恢复了平日里沉稳冷静的姿态。
“将军何必叹息,须知兵凶战危,你已经尽力保全士兵性命。”池越劝慰了一句,却也免不了叹道:“王事糜盬,不遑启处。”
秦晔运气不好,摊上一个喜好奢靡又爱打仗的皇帝,修宫殿享乐要钱,打仗也要钱。
这钱摊派到百姓头上,百姓过不下去就造反,摊派到南境世家头上,世家就煽动地方叛乱。
皇帝心知肚明这叛乱是怎么回事,害怕朝中将领与世家暗中勾结。
特意点了以往在西境作战,后来戍卫京城,一直与南境世家没什么交集的秦晔前来永州领兵平叛,军队也是从西境调集了一部分。
秦晔早已习惯了戎马生涯,他在京城时,管着京城防卫,又兼任兵部尚书,掌全国武官选用和兵籍、军械、军令之政,提携了许多自己人。
此回平叛,出京前陛下暗示他南境盗贼蜂起,平叛之时,一定要注意保护百姓,切莫让叛军伤害了有德之士。
就差给他一份名单了。
世族豪强几百年积攒下来的财富,皇帝十分心动,秦晔也十分心动。
此事走露了风声,故而才被半路设伏,不过以南境世家的手笔,是凑不出数百精锐杀手的。
他们的背后,一定还有别人的影子。
秦晔一入军营,便如蛟龙入海,待到西境兵马与永州大营的兵马汇合整训之后,便要向叛军和世家举起屠刀。
所谓叛军,不过是些世家出钱养着的私兵、护卫、土匪集结在一处的乌合之众。
就算一时煊赫,终究无法长久。
且看他们的进军路线便能明白背后必有高人指点,懂得挑选有军械有粮草的大城,消息格外灵通。
既可以据城而守,又可以威胁交通要道。
叛贼首领是庶民出身,不习政事,每得一城,便搜刮府库、分赃抢掠,而后坐吃山空、不过是一伙规模大点的流寇罢了。
起事才两个月,便祸害大半州,三个郡的首府被攻破,数量也从最初的千把人急剧扩张到数万人。
唯一可虑者,便是夺下几座城池关隘后,他们多半会煽动百姓、裹挟流民,又将增添许多无谓的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