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窗外仍是浓墨般的夜色。
秦晔已整理好衣装,腰间蹀躞带上的金扣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池越靠在榻边,手边放着一盏热腾腾的紫笋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再睡会儿。”秦晔俯身亲了亲他的眉心,“我巳时前回府。”
池越扣住他的后颈,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才把人松开,又将茶盏递给他:“带些点心路上吃,正旦朝会时间不短,别饿着自己。”
秦晔低笑,仰头饮尽,茶汤滚过喉间,驱散了几分寒意。
临出门前,他忽地回身,将池越散落的鬓发别至耳后:“今日属官来府上拜年,若是嫌烦就让他们等着。”
池越淡淡应了一声,目送他踏入风雪。
陪着秦父秦母用过早膳,他才慢条斯理地回了将军府,雪已停歇,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辰时一刻,忽听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道长。”管家匆匆进门,“刘统领和崔参军他们已到前厅,说是来给将军拜年。”
池越正在替消寒图上的梅瓣添色,闻言搁笔,理了理衣袖:“备茶,我即刻过去。”
厅内炭火烧得正旺,几位属官见池越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刘统领笑得憨厚:“将军入宫未归,我们便先来给道长贺岁。”
池越颔首,示意众人落座。
属官们献上名刺、《贺正表》和礼单。
池越按他们各自的品级赏了些东西下去,算是回礼。
茶香袅袅间,他听着属官们闲话军中琐事,偶尔应和两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那上面刻着松鹤纹,是秦晔惯用的那只。
巳时,门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
秦晔裹着一身寒气踏入厅内,紫袍玉带尚未换下,眉宇间还带着朝贺后的倦意。
属官们慌忙起身,他却摆摆手,径直走到池越身侧坐下。
“怎么不等我回来?”他低声问,顺手接过池越递来的茶。
池越瞥他一眼:“刘统领他们等了半个时辰。”
秦晔一笑,转向众人:“今日元正,诸位不必拘礼。”
又寒暄片刻,属官们便适时告退,他忽然凑近池越耳畔:“嫌烦可以不见他们。”
池越捏住他的指尖,“总要见见的。”
亲兵与属官们贺过,文吏拜谒的时间在武将之后,边军来使请见的时间再次之。
因元日宫禁执勤,禁军有些将领又在申时补贺,池越一整天都耐着性子陪同在秦晔身边,一日间见的人比过去一个月还多。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两人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幸好这么麻烦的日子一年里只有一天。
正月初三起,秦晔便有许多宴会不得不去,官员们之间的互相试探、表态、结盟、合谋都是在一场场宴会上初露端倪的,这风向,得仔细地看才行。
他便总是踏着月色归来,身上沾着酒气,一进门便抱住池越,将脸埋在他颈间:“和他们喝酒真是一场酷刑......”
池越任他靠着,指尖轻按他太阳穴:“嗯。”
期间秦晔也在自己府邸设了春盘宴,邀请自己交好的官员和下属联络感情。
过了初七人日,剩下的宴饮便可去可不去了,部分衙门开始上值,禁军又恢复了日常操练。
上元节时,城中免除三日宵禁。
每年此时城中都会有些小乱子出现,禁军和京兆府的衙役都要负责驻守各坊,疏导人流、执勤救灾。
十五那日人潮最多,也是最忙的时候,秦晔打算亲自盯着,便空出了十三这日的时间,与池越提前出来观灯。
曲江池畔千盏莲灯顺水漂流,如地涌金莲,在墨色水面开出无数朵金黄的花。
秦晔提着一盏赢来的螃蟹灯,铁钳般的灯爪在夜风里张牙舞爪,在地面上投下晃动的暗影。
“这灯匠倒有巧思。”秦晔用灯杆轻碰池越的发簪,“你看这蟹螯,像不像陇西军缴获的突厥铁蒺藜?”
他总是时时挂心军事,池越摇了摇头,拂开灯杆,看向池心:“有人放灯。”
一盏巨大的莲花灯正缓缓离岸,灯芯燃得极旺,照得四周水面如同熔金。
灯壁上墨迹淋漓写着“愿阿爷腿疾早愈”,被热气一烘,字迹边缘微微卷曲。
秦晔看向池中,盏盏莲灯上都有或长或短的字迹,他笑道:“这么多愿望,神仙听得过来么?”
池越凝视着那盏渐远的灯,火光在他眸中明明灭灭:“你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神仙听不到?”
他抬手截住一缕夜风,“心诚则灵。”
心诚的人,除了寄望于鬼神之外,还会竭尽全力试遍所有方法,他们实现愿望的机会总会比其他人多一些的。
秦晔忽然转身,蟹灯的铁钳\"咔\"地夹住池越一缕飘飞的发丝:“道长既通鬼神,不如猜猜我此刻心愿?”
池越也不挣脱,任由发丝缠在灯爪上:“你想问神明是否听得见。”
“错了。”秦晔凑近,蟹灯在他们之间投下飘摇的光影,“我是想问,”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若真有来世...…”
池越的指尖忽然抵上他眉心,冰凉似雪:“你愿天下太平。”顿了顿,“愿你我...…”
“还会相逢。”秦晔接得飞快,蟹灯不知何时已落地,灯罩上绘的蟹眼正巧瞪着池越的衣摆。
片刻后,池越弯腰拾灯,发丝从秦晔掌心滑落:“我答应你。”他的声音很轻,却很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