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烛火微晃,秦晔倚在榻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池越的发尾。
“你说……”他声音低沉,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妹妹将来真能担得起这天下吗?”
池越侧过身来,烛光透过纱帐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他伸手抚平秦晔微蹙的眉峰,指尖温热:“妹妹比晋惠帝如何?”
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却掩不住眼底的认真。
秦晔轻哼一声,捉住他作乱的手指:“司马衷是个能问出'何不食肉糜'的傻子.……妹妹自然比他强千百倍。”
他顺手替池越整理了一下垂落在枕上的发丝,声音里带着帝王特有的警觉。
“但无能之君控制不了局势,晋才有八王之乱。”
池越低笑一声,就着这个姿势抚上他的脸颊:“桓灵二帝聪明吗?”
指尖顺着下颌线滑至喉结,感受到对方说话时细微的震动。
“聪明。”秦晔眯起眼,想起《后汉书》中记载的两位君主
——桓帝曾经诛除外戚,却又放纵宦官乱政,灵帝善辞赋,却做出把三公之位明码标价用来敛财之事。
他明白了池越的暗示,眉头渐渐舒展。
池越往他身边靠了靠,在他耳边轻声道:“聪明还不是搞砸了,你拿什么保证宗室的孩子不会成为下一个桓、灵?”
秦晔陷入沉思。
他转念一想,即使秦意真的做得不够好也无妨,只要不祸国殃民就行。
史书上那些昏庸无能的男皇帝不胜枚举,多一个搞砸的女皇帝,在这浩瀚史册中又算得了什么?
这个念头让他莫名松快了些。
“若真担心她……”池越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便用心教她。”
他将手指插入他的发间轻轻按摩,“多选几个像魏徵那样的辅政大臣。”顿了顿,又笑道:“咱们慢慢看。”
秦晔突然撑起身子,借着烛光细细打量池越的脸:“你倒比我还像她的亲兄长。”
语气里带着一丝醋意。
池越迎着他的目光,眼中柔情满溢:“我这是爱屋及乌。”
秦晔心头一热,压了压上扬的唇角。
池越伸手将秦晔揽得更紧:“以后真要随我浪迹天涯?”声音里带着几分调笑,“不会后悔?”
秦晔望进他眼底,那里倒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自己的模样。
他指尖抚过对方眼角,轻声道:“我知道,皇宫对你来说太小了.……”
手指继续向下,按在他心口,“等做完我们想做的事,安排好后继之君,你我便可以随心所欲的去生活,不好吗?”
池越凑近亲了亲他的眼睛,与他相视一笑。
秦晔希望自己能给他一切,包括自由。
前提是,他们要一直陪在彼此身边。
他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池越的后背。
烛光将相拥的身影投在墙上,仿佛融为一体。
纱帐轻摇,烛影渐暗,只剩一缕沉香袅袅上升,如同那些未尽的话语,消散在秋夜温柔的月光里。
第二日,秦晔便下旨让荣安到弘文馆读书,又为她挑选了数位德高望重的大臣负责讲学授课。
同时,宫中透出消息,皇帝陛下有意从有功之臣的子嗣中为荣安公主挑选伴读。
消息一传出,立刻便众说纷纭。
有人把这当做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好机会,也有人认为皇帝无子,说不定已经在考虑继承人的问题。
这次遴选的名单,文臣,武将,宗室都有适龄孩童入选。
十一二岁的孩童,若是能在宫中进学读书,常常被帝王看在眼里,那和陛下的子侄有什么区别?
如果能侥幸得了陛下青眼,未来前程更是不可限量。
陈将军府上灯火通明。
“爹,为何突然让我背《春秋》?”小公子揉着发红的眼睛。
陈将军擦着佩刀:“陛下最喜爱文武双全的年轻人,你此去机灵着点儿。”
他望着兵器架暗自思衬道:陛下正当盛年,这嗣子之位恐怕该不会这么早决定下来,先把儿子送去混个眼熟再说。
日后纷争激烈时,才是该远远避开的时候。
周阁老叫来家中孙女:“从今日起,你跟着你哥一起听讲。”
十岁的周小姐眉目沉静:“孙女定会用心听课。”
周阁老敲着紫檀案几,“陛下重视荣安公主,这是你的机会,进宫后多看、多听、少说。”
“孙女谨记。”
安国公府,小世子赵睿正在习武,忽听父亲唤他。
“睿儿,为父给你请了翰林院的周学士,从今日起专心读书。”
赵睿不解:“父亲,孩儿不是要走军中的路子吗?为何突然让我学文?”
安国公压低声音:“傻孩子,若能入宫伴读,将来...或许有更大的前程。”
瑞王府
王妃急得直转:“王爷真要送玉姐儿进宫?就不能换她哥哥去吗?一个女孩子,顶什么用?”
瑞王把黄绫圣旨供在祠堂:“糊涂东西,陛下这是给宗室体面!
如今陛下才不到而立,焉知陛下今后不会有自己的子嗣?
别把你的心思露出来,免得带累了孩子们!”
他转头对女儿温声道:“明日开始,爹教你读《贞观政要》。”
现在该做的,是让陛下看到自己的忠心。
他摩挲着祖传的蟠龙玉佩,不管如何,天家血脉,终究比外姓臣子多分底气。
遴选当日,秦晔看着殿下整齐行礼几排孩童。
文臣子弟、将门之后、宗室子女,个个灵慧乖巧,知书达理。
此刻却都屏息凝神,连衣料摩挲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最前排的几个女孩格外显眼,有人沉静端庄,有人腰侧别着匕首,小郡主发间簪着御赐的凤头钗。
这些人中,若有成器的,便是荣安未来的左膀右臂。
若是不堪用,便再选几批。
秦晔指尖轻叩案几,殿内气氛陡然一凝。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自从秦晔表现得偏爱秦意,京中就跟着变了风向。
殿内熏香缭绕,周小姐垂首站在队列中,忽然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微微抬眼,正对上秦意的视线。
十二岁的公主端坐在金漆案几后,眼神却不像其他贵女那般温顺低垂。
她的目光在殿中缓缓扫过,像是在清点自己的私库,又像是在检阅未来的臣属。
周小姐看见她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一个武将之女时,那神态竟和一旁的圣上如出一辙。
原来女子也可以这样……
周小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书卷。
她从小被教导贞静贤淑才是女子本分,可眼前这位金枝玉叶,却理所当然地端坐着俯视众人,仿佛这锦绣江山都该是她的掌中物。
秦意的目光忽然转回来,与她对上。
那眼神锐利得让周小姐心头一跳——不是闺阁女儿家的羞怯试探,而是带着锋芒的审视,像是在掂量一件兵器的分量。
周小姐慌忙低头,却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她从未想过,原来女子也能用这样的眼神看人。
她们的野心从来就是不被允许的。
祖父以为荣安公主是陛下随手扯的幌子,他总是以为女子无关紧要,成不了事。
只不过揣摩着陛下的心意想要讨好而已。
但周容却已经看出来了,公主殿下毫不遮掩的野心是被陛下默许的。
陛下是在为她培植羽翼!
她的心顿时怦怦跳了起来。
周容敏锐地意识到,这场遴选或许是她十几年闺阁生活中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变数。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着秦意的目光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