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眼那巨大的钢铁骨架,宛如一座沉睡的巨兽,在浓雾的笼罩下若隐若现。它的轮廓模糊不清,仿佛随时都可能被雾气吞噬。
与此同时,蒸汽火车的汽笛声划破了潮湿的空气,尖锐而刺耳。这声音在雾气中回荡,带着一种莫名的紧迫感,与牛津街橱窗里水晶吊灯的璀璨光芒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反差。
楚明站在皮卡迪利广场中央,他的目光被那些身着貂皮大衣的贵妇们所吸引。她们优雅地登上马车,动作轻盈而娴熟。贵妇们的指尖闪烁着钻石戒指的光芒,那冷冽的光线在雾气中显得格外耀眼。
然而,就在不到百米外的巷口,三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正争抢着半块发霉的面包。他们的衣服破烂不堪,头发蓬乱,脸上写满了饥饿和绝望。那半块面包已经长满了绿色的霉菌,但对他们来说,这却是难得的食物。
在伦敦,一便士可以买到半磅这种用锯末掺杂的劣质面包。这就是贫富差距的真实写照,一边是奢华与富裕,一边是贫穷与困苦。
“楚明先生!”米勒探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威尔金森在审讯室开始胡言乱语,说什么‘献祭还未完成’。”
楚明转身时,瞥见街角的当铺橱窗里,一尊中国青花瓷瓶蒙着薄尘,标价十二英镑——足够东区一户人家吃上整整三年。这让他想起上海外滩的洋行,那些被列强掠夺的中国珍宝,此刻正以惊人的价格在西方市场流转。而伦敦的繁华,何尝不是建立在殖民地的血泪之上?
审讯室里,威尔金森的礼帽歪斜地扣在头上,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你们以为抓住我就结束了?”他突然癫狂地大笑,唾液顺着嘴角滴落,“白教堂的阴沟里,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个玛莉、南希在腐烂!六便士一晚的床铺,连老鼠都不愿停留!”
楚明翻开笔记本,上面记录着伦敦东区的物价:一个童工每周工作六十小时,工资仅五先令;而西区高级餐厅的一道松露鹅肝,售价就高达半英镑。威尔金森的咆哮似乎撕开了雾都的华丽外衣,露出里面溃烂的脓疮——当贵族们为一顶价值三十基尼(31.5英镑)的新帽子争奇斗艳时,东区的妓女们却要用身体换取勉强糊口的几便士。
“你为什么选择妓女作为目标?”楚明的声音冷得像泰晤士河的冰水。
“她们不配活着!”威尔金森突然暴起,被警员死死按住,“艾达死在手术台上时,身上爬满了虱子!那些脏东西用三便士的廉价香水掩盖臭味,却掩盖不了骨子里的堕落!”他的嘶吼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楚明却注意到对方袖口露出的烧伤疤痕——那是五年前医院火灾留下的,与香料店老板描述的特征完全吻合。
走出审讯室,米勒递来一份报告:“在威尔金森住所搜出一本日记,里面夹着1925年《泰晤士报》的剪报,报道艾达死亡的新闻旁用红笔写满‘娼妓必死’。还有这个。”他掏出一枚刻着汉字“罪”的铜戒,“看样子是从中国带来的。”
楚明接过戒指,金属表面的氧化痕迹显示它已有些年头。这让他想起家乡汉口租界,那些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牌子的公园,想起码头工人每天扛着数百斤货物,却只能换来勉强糊口的铜板。在伦敦,底层英国人至少还有《济贫法》的微薄救济,而在半殖民地的中国,四万万同胞连最基本的尊严都被践踏。
“探长,我想去东区的华人社区看看。”楚明突然说。米勒皱眉:“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鸦片馆、赌场……上个月刚发生一起华工被割喉的案子,到现在都没破。”
马车驶入利物浦街附近的华人区,潮湿的街道上挤满了洗衣工、厨师和码头苦力。楚明看到一家面馆的招牌,“阳春面六便士一碗”的字样旁,贴着“华人半价”的纸条。一个戴着瓜皮帽的老者坐在门槛上,面前摆着几双手工布鞋,每双售价仅四便士——而在西区,一双皮鞋的鞋油钱都不止这个数。
“先生,要算命吗?”突然有人用粤语问道。楚明转头,一个瞎眼的老妇坐在墙角,身前铺着褪色的八卦图,“一便士算姻缘,两便士断生死。”她摸索着递来一张纸条,上面用歪扭的英文写着:“小心戴翡翠戒指的人。”
楚明正要追问,巷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英国警察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年轻华工,对方拼命挣扎:“我没偷!那是我三个月的工钱!”警察冷笑:“东区的chinaman(中国佬),生来就是贼!”楚明握紧拳头,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歧视,与他初到伦敦时遭受的冷眼如出一辙。
在一家名为“龙记”的杂货铺,老板偷偷塞给他一个油纸包:“这是威尔金森常买的香料,他每次都用鹰洋付款。”楚明打开纸包,熟悉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1930年的伦敦,一枚墨西哥鹰洋能兑换三先令,但华人劳工要赚到这个数,需在码头搬运整整两天的货物。
当楚明回到苏格兰场时,夜幕已经降临。大本钟的钟声穿透浓雾,威斯敏斯特宫的灯火辉煌依旧,而白教堂区的妓女们又开始了一晚的营生。楚明在报告中写下最后一行字:“威尔金森的疯狂,不过是雾都深渊的冰山一角。当贫富差距如鸿沟般无法跨越,当歧视与偏见成为社会顽疾,罪恶便会如同野草,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肆意生长。”
窗外,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驶过,车内传出贵妇们银铃般的笑声。楚明想起当铺里的青花瓷瓶,想起华人区老妇的警告,想起汉口江面上飘着的列强军舰。伦敦的雾,与中国租界的阴霾,此刻在他眼前重叠——或许,他追寻的不仅是白教堂血案的真相,更是一个东方侦探对正义与尊严的终极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