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偏殿已被隔绝于喧嚣之外。殿门紧闭,仅有两盏青铜长明灯在沉重帘幕的阴影下投出晃动不安的光晕。浓烈的、混合着刺鼻药物与更深处那缕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腐朽腥气的空气,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口。商鞅被安置在一张紧靠殿壁的冰冷矮榻上,太医令颤抖着手为其灌入一剂秘制参汤,但药汁大半从商鞅紧闭抽搐的唇齿间溢出,徒留褐色的水渍在苍白如金纸的下颌蜿蜒,犹如绝望的泪痕。赢驷焦躁地在有限的空间内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紧绷的鼓皮上。黑鞅如铁塔般按剑侍立门侧,眼神却死死盯着榻上枯槁的身躯,如同守候着一座即将崩裂的山岳。
张仪立于窗棂阴影中,目光沉静如深潭,落在被安置在殿角矮几上、覆盖着厚布的玄铁铜匣之上。那铜匣的封印红光已然消退,但李矩子焦黑的右掌边缘依旧红肿,散发出细微的焦糊气味。嬴稷则半跪于商鞅榻前,紧紧攥住那只枯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腕——那上面暴起的墨青色藤蔓状纹路,此刻诡异地不再随脉搏跳动而起伏,反而像是烙印在皮肤下的、凝固的扭曲树瘤,透着一种不祥的死灰色泽。然而商鞅的胸膛却如同风箱般不规则地剧烈起伏,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发出的、如同湿厚破布被反复撕裂揉搓的“嗬——噗啦…嗬——噗啦…”异响。这声音已非人声,更像是某种垂死挣扎的构造体在强行运转。
“君上……参汤…恐无济……”太医令满头冷汗,艰难地向赢驷回禀,声音如同蚊蚋,“商君五内衰朽,似…似有外邪直蚀命根……臣……无能……”他扑通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赢驷猛地停下脚步,脸色铁青,绝望与暴怒在他眼中交织,他死死盯着商鞅起伏的胸膛,仿佛要将那声音的源头揪出来!那声音!那每一声都像钝刀刮在骨头上!
“命根?外邪?”赢驷的声音干涩,带着压抑不住的血腥气,“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蚀了他的‘命根’?!寡人要知道!!墨矩子!”他猛地转向角落里的李恪,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那铜匣!里面装的是什么鬼东西?!可是那东西害了商君?!”
李恪疲惫的脸在灯下更加晦暗,他缓缓摇头,声音嘶哑:“回君上,匣中之物……非是活体邪祟……臣以墨法探之,乃是一股凝练异常、律动奇诡的……污秽源音之‘核’!其律……如同亿万沙粒齐磨坚石,其质……犹如万千蛭虱食噬膏血……老朽生平仅见!”他话锋一转,目光沉重地投向商鞅,“然商君体内之蚀……恐亦源于此律!且其侵蚀之深之广……远超匣中区区残响!匣中之物,或许只是这无边污海之……一滴水珠!”他最后几个字吐出,带着悲凉的寒意,让赢驷的心沉到了底。
“一滴水珠?!”赢驷踉跄一步,脸上血色尽褪,他望向商鞅扭曲喘息的身体,一种前所未有的、源于最深未知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张仪却在此时,如同精准切入死角的刃锋,在凝固的绝望中悄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惊雷:“君上……墨矩子说得不错。其‘核’虽邪,终究是‘死’律。而商君体内……”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商鞅剧烈起伏、传出撕裂异响的胸膛深处,“那正驱动商君残躯、犹如濒死活祭之物……绝非‘死律’!那是……此污秽本尊于商君体内……强行孕育而出、尚未最终蜕变的……畸变之心!”他的指尖仿佛带着无形的魔力,穿透了衣袍皮骨,直刺那声音的源头!“其律动核心……就在此腔之中!!”
整个偏殿瞬间死寂!唯有商鞅胸膛中那撕心裂肺的“嗬——噗啦…嗬——噗啦…”异响,如同宣告着那恐怖孕育的倒计时!赢驷瞳孔剧缩,踉跄扶住矮榻边缘才站稳。太医令已然瘫软。黑鞅按剑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李恪浑浊的眼中更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深沉的绝望——张仪点破的,不仅是事实,更是他秘法侦知的极致!那根本不是一个单纯的“音核”,而是商鞅整个生命、整个法家意志规则所构筑的肉体与精神壁垒……正在被强行转化为某种污秽活胎的温床!商鞅已非“患病”!他正在被转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怖认知如冰锥刺入所有人心魂深处之际——
“呃……啊——!!!”
一声绝非人类喉咙能发出的、充满了无尽痛苦、怨毒和更深处某种饥渴的尖厉嘶鸣,骤然从商鞅口中爆发而出!他那双一直紧闭、浑浊无神的眼睛猛地睁开!
嬴稷只觉一股巨力猛地从攥紧的手腕处传来!那力量之大、之突兀,根本不该属于一个垂死的老人!他整个人被带得往前一扑!商鞅死死抠住了他的手腕!枯瘦的五指如同烧红的烙铁!力量奇大!
那双眼睛!原本浑浊灰败的眼球,此刻却像是被烈火从内部灼烧过!眼白布满猩红的血丝!而瞳孔……那瞳孔已然扩散、裂开!如同摔碎的琉璃!在破碎的黑色深处,竟倒映出无数扭曲蠕动、惨白如骨刺的尖锐棱角与贪婪吸食的光影!那不是人的眼神!是无数饥饿的深渊在凝视!
“稷…稷公子……”沙哑扭曲的声音从商鞅裂开的唇齿间挤出,带着非人的摩擦感和……一丝诡异的餍足回味?“汝……握住了……法之脉?!也欲尝……那……裂规蚀律……之‘美’否?!来……近些……让汝之‘命格’……养吾胎……吾……好……饿……”
嬴稷浑身血液瞬间冰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极度冰冷、带着强烈贪婪吞噬意味的意志,正顺着商鞅那只枯手疯狂涌向自己!顺着经脉而上!直冲心肺!怀中的夔龙玉玦在这一刻陡然灼热!不再是之前的冰凉刺痛,而是一股如针似刃的灼烫剧痛!伴随着玉玦的异动,嬴稷脑中轰然炸开一个冰冷的意志碎片,那是玉玦传递的最后一次清晰感知:
——商鞅体内!心腔深处!一个由无数破碎规则、扭曲意志与污秽本源强行糅合而成的、尚未成形的……【畸变核心】……正在贪婪地吸食着它所依附的最后宿主的命源!它嗅到了……嬴稷体内那同样精纯、却尚未“淬炼成型”的法家命格之光……如同饿鬼嗅到了无上珍馐!欲取而代之!
玉玦的灼烫和脑中意志碎片的冲击同时降临!保护与警告齐至!
“商君!放…开公子!”赢驷目眦欲裂,扑上前欲强行拉开商鞅!
“呃——!”张仪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如雪!就在刚才商鞅嘶吼抓住嬴稷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充满扭曲狂乱的低频音波冲击猛地爆发,如同无数细针狠狠扎刺所有人的神经!张仪头痛欲裂!
然而嬴稷,在玉玦灼心剧痛的警醒和那冰冷意志碎片的认知冲击下,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和决绝猛然涌上心头!挣脱?不!他要的是……真相之源!!
在赢驷的手即将抓到商鞅枯臂的前一刻!
在张仪因那扭曲噪音冲击而意识嗡鸣的瞬间!
在墨家李恪眼中绝望加深的刹那!
嬴稷非但没有后退挣扎,反而如同搏命的困兽,用尽全身力量——向前狠狠一扑!!他另一只自由的手,如同闪电般猛地插向商鞅剧烈起伏、正传出撕裂异响的胸膛!
他不再是去抓扶!他要去——听!!用尽所有感知去“听”!!!
他不是想救!他不是想逃!他要去——直面那污秽的胎音!!!
这个动作疯狂至极!危险至极!赢驷的手落了空!张仪瞳孔骤缩!黑鞅虎吼拔剑!
“不可——!!”李恪凄厉的呼声爆响!他看到嬴稷的手掌按向那片非人的律动核心!但更为恐怖的是——他感知到!在嬴稷做出这亡命决定的那一刻,那矮几上被厚布覆盖的玄铁铜匣——仿佛被这亡命举动瞬间激怒——其内部那暂时被压制的“污秽残响”核心,骤然爆发出十倍于之前的疯狂悸动!!
厚布炸裂!铜匣哐啷作响!暗红色的封印符文再次如同岩浆般灼亮!匣体剧烈震颤!殿内所有人,甚至赢驷,都仿佛听到了从匣中传出的——一声充满极端兴奋与贪婪的嘶鸣!那匣中残响与商鞅体内的畸变胎音,如同双生子一般,疯狂地共鸣起来!它们……想汇合?!
整个偏殿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搅动,发出尖锐的悲鸣!温度急剧升高!光暗疯狂交错!嬴稷的手,按在了商鞅心口!玉玦的灼痛与匣中残响的共振同时到达顶峰!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疯狂边缘——
墨家矩子李恪状若疯魔!他再不顾自己焦黑的手掌,枯瘦的身躯爆发出超越极限的速度!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狠狠撞开扑向商鞅的黑鞅!扑倒了欲上前的赢驷!在那股毁灭共振彻底淹没嬴稷意识的前一秒!
他枯槁的双手,一只狠狠按在了那疯狂震动、红光即将冲破封印的铜匣中央!另一只焦黑的手掌——却带着一种祭献自身所有精元、意志、乃至生命烙印的决绝光芒——带着足以引动山河灵气的土黄色厚重光流,猛地拍向了嬴稷那只正紧贴在商鞅心口、瞬间即将被双重复合污染吞噬的——手背上!!
“公子!引老夫精魂!”李恪的嘶吼声仿佛撕裂了灵魂!“合天地山泽!逆律——封音!!”
璀璨夺目的黄光刹那淹没了嬴稷的手、商鞅的心口、濒临破碎的铜匣!以及……李恪整个枯瘦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