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匣被安置在长杨宫禁室内,由墨家矩子李恪及两位亲传弟子轮番施术压制。每三个时辰一轮换,土黄色的光流持续缠绕着它,将其躁动勉强锁死在方寸之间。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股被强行束缚的腐烂意志并未沉睡,它在伺机而动。李恪那只焦黑的手掌,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所有人这封印的代价与脆弱。
章台宫的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商鞅之死的“官方”消息(痼疾复发,呕血而亡)像一层薄冰,勉强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之上。秦王赢驷将自己关在静室,只有极少数心腹重臣得以入内。丞相张仪、廷尉黑鞅,以及……步履沉重的赢稷。
“墨家矩子在长杨宫传话,”赢稷的声音低沉,打破了静室令人窒息的沉默,“那铜匣封印,经昨夜强镇反噬,损耗极剧。‘五行封元印’所积攒的‘地气火精’,加之矩子自身修为,仅能支撑……三日。” 他顿了顿,刻意避开了提及李恪焦黑手掌上蔓延的、仿佛毒液渗透皮下的墨青色怪异纹路——那代价比看起来更沉重。“三日之后,若无更强的封印或…其他手段,匣中之物必将破封而出。”
三日!如同丧钟轰鸣!
黑鞅铁青着脸,率先开口,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刀刃:“君上!铜匣乃祸乱之源!商君之变,皆由此物!臣请立刻将此邪物投入骊山最深地火熔岩之中!永绝后患!若墨家矩子所言为真,此物一旦脱困,天下大乱!” 他的目光扫过赢稷,如同冰冷的针。“至于商君遗体……应尽快以亲王之制厚葬,入土为安,绝不给任何宵小妄议之机!此乃稳固朝野、安定人心之根本!” 他是在逼迫赢驷做出最彻底、最冷酷的切割——毁灭证据,遗忘异变,只保留一个符号化的“商君”。
“臣不敢苟同!”张仪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尖锐,打破了黑鞅冷酷的决断。他一向温和的脸上此刻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君上!匣毁则线索断!商君为何如此?魏王究竟在图谋什么?还有那封密信所言‘荧惑守心’天灾与‘太一之眼’地眼之说,皆非空穴来风!若那铜匣之内,除了邪恶,真藏着关乎大秦国运,乃至解开所有谜题的唯一钥匙呢?此刻将其毁去,无异于自断手脚!”
他转向赢驷,目光灼灼:“臣以为,当务之急,绝非毁灭或避讳!恰恰相反!商君之功,秦法之基,天下共睹!其猝然薨逝,正当举行盛大国葬!其棺椁,可暂存于宫内祭宫。对外宣称……商君遗愿,欲亲眼见证函谷关壁垒彻底建成,再入王陵!此说法合情合理!既可争取时间秘密勘验那异常状况(压低声音),更能以此为饵,诱那幕后黑手急于确认商君状况或毁尸灭迹!此乃‘引蛇出洞’之策!”
“至于铜匣!”张仪看向赢稷怀中的方向(尽管匣子在长杨宫),眼神锐利,“它不能毁!它必须被更深入地研究!墨家矩子已受伤,需更强的力量介入!臣方才得密报(看向静室门口侍立的内监),阴阳家东君云中君一行,持齐王亲书,即将抵达咸阳!言有秘术可助我大秦!不论其所图为何,其秘术造诣世所罕见!此际或可引其为援!纵是饮鸩止渴,也好过坐以待毙!” 这是最激进的赌博,将未知引向更深层次的未知。
静室内死寂。赢驷端坐不动,面沉如水。商鞅咳血而死、铜匣异动、魏国威胁、异象预言、庙堂纷争……如同一座座无形的大山,几乎将他刚毅的脊梁压弯。他沉默了很久,目光在三位他最倚重(或最信任?)的臣子和儿子脸上扫过。长子赢荡的暴躁勇武、次子赢壮的野心勃勃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最终定格在赢稷那带着少年青涩却已有几分沉稳的脸上。这个在漩涡中始终抱着铜匣的儿子,或许……是他此刻唯一能看清却又最看不透的人了。
“稷儿……”赢驷的声音沙哑得吓人,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此事……交给你了。”
赢稷猛地抬头,胸腔被一股巨大的沉重和尖锐的痛楚瞬间填满!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权力,更是直面最深的黑暗和最残酷真相的责任!他的老师,他的偶像,他的国家……此刻,像一个无解的、流着脓血的谜团,被父王塞进了他的怀中。
“父王……”赢稷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
“商君葬礼,以亲王之制,风光大办!即日发丧告天下!停棺……于章台东偏殿祭宫!” 赢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拍板了张仪的激进之策。“遗体之事,稷儿你亲自负责监看!任何诡异细节,记录在案,秘报寡人!另调一百殿前黑甲禁军,由黑鞅亲选心腹统领,日夜轮守祭宫!无论何人,胆敢窥探或图谋不轨……格杀勿论!”
“黑鞅!”赢驷转向廷尉,“你负责咸阳防务!魏国细作、国内异动,严加排查!张仪!”他最后看向丞相,“阴阳家使团入城后,由你亲自接待!给予最高礼遇!但探查其真实来意!至于铜匣……稷儿,”他疲惫的目光又落回赢稷身上,“你和墨家矩子……全力维持封印!若云中君真如张仪所言,有秘法可增强压制,或……破解秘密,”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近乎病态的光芒,“可由其接触铜匣!但……务必在严密监控之下!若有半点异常……”
“儿臣……遵旨!”赢稷跪下,声音艰涩而清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这不是荣耀,这是通往深渊的绞索。
沉重的决定做出。咸阳城的哀钟猝然敲响,震荡天际。
“大庶长、商君商鞅,薨!” 悲声四起,官署、府邸、乃至市井街巷,迅速被一片素白笼罩。平民惊愕、惶惑,更有无数因变法得益的底层民众捶胸顿足,嚎啕恸哭。在无数道贺、悼念、别有用心打探的各国使节队伍中,一辆由十六匹雄壮白马牵引、笼罩着奇异七彩云纹、宛如移动神龛的巨大青铜车驾,缓缓驶入了渭水之南的咸阳城门,正是阴阳家东君云中君一行!张仪亲自迎候。
与此同时,章台宫东侧临时辟出的祭宫内。寒意透骨。商鞅的遗体身着最华丽的黑色衮服,被慎重地安放在早已备好的巨大乌木灵柩之上。棺盖未合。沉重的血腥气和那股无法被香料掩盖的、若有似无的腐败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沉浮。殿内殿外,一百名身披重甲、手持长戟、面目如同钢铁雕塑的黑甲禁军分列两班,一动不动,只有兵甲的冰冷寒气和沉重的呼吸声。他们像一座活体的壁垒,隔绝着生死,也隔绝着真相。
赢稷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冰冷的祭宫中央。隔着数步的距离,望着灵柩上的商君。殿内巨大的长明灯烛火摇曳,将他孤寂的影子投在高耸冰冷的宫墙上,又扭曲变形。那身华丽的服饰掩盖不了那苍白面皮下透出的死气和僵硬,还有……在他脖颈、鬓角处若隐若现、如同活物般缓慢蠕动起伏的墨青色纹路。死寂无声。时间仿佛凝固。
一阵细碎、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住。守门禁军校尉低沉的声音响起:“公子,墨家矩子李恪求见。”
“进。”赢稷没有回头。
沉重的殿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李恪佝偻的身影迅速闪入,殿门随即在他身后紧紧关闭。他看了一眼棺椁,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悲怆,随即被凝重取代。他快步走到赢稷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喘息:
“公子……老朽有话不得不言!”他不等赢稷回应,语速极快,“铜匣封印……已到极限!老朽拼尽全力,所施‘五行封元印’的灵纹正被匣中那股污秽力量不断侵蚀消耗!比预料得更快!根本撑不住三日!最多……仅剩两日半!”
赢稷心头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他知道李恪不会危言耸听,那焦黑的手掌就是明证!
李恪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急促,目光死死盯着商鞅的遗容,枯槁的手指几乎要戳过去:“更可怕的是……尸身开始共鸣了!” 他语出惊人!“老朽在长杨宫压制铜匣时,能清晰感觉到!每当匣内那股力量冲击增强一分,这……这棺椁上商君的残躯之内,便有一股极其相似——不!是……同源的腐朽之力,如同死水投入石子般,荡起微澜与……应和!它们……它们在相互……吸引!唤醒!只是尚未破开皮囊显化出来!” 他枯槁的手指指向商鞅露在袖外的双手——那手背上原本只是隐约起伏的墨青脉络,此刻在烛光下,仿佛有极其微弱的、如同血管搏动般的光泽在其下流转!诡异无比!
“墨家矩子!那……当如何?!”赢稷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深渊就在眼前裂开!
“必须立刻验尸!”李恪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惜一切的决然!“公子!不能再等了!尸身若完整下葬,或只是放置于此……当匣子破封的那一刻,或者当尸身内部的污染积蓄到某个顶点!两者必将产生恐怖的联动!届时商君这具承载了庞大秦法之力的身躯,极可能被铜匣内的源头完全侵蚀,化作一个……行走的、活着的邪物!它将彻底挣脱封印!它的力量……”李恪的眼神充满了骇然,“无人能挡!其危害将远超匣中之物本身!咸阳……乃至整个关中,都可能陷入……人间地狱!”
“什么?!”赢稷眼前几乎一黑!活着的邪物……以商君面目行走的人间地狱?这比任何战败都更恐怖万倍!这是对商君一生的极致亵渎!更是秦法的彻底崩溃!
“毁掉遗体呢?立刻焚毁?”赢稷几乎是吼出来,随即又立刻摇头否决。不行!父王刚下令风光大葬,调黑甲军守卫!此举无异谋逆!更无法向天下交代!
“来不及!也未必有用!”李恪急道,“污染已成!其根源与铜匣同源同命!毁其尸只能暂时压制其本体,但可能会瞬间激发铜匣暴走!污染可能通过灰烬、烟雾……甚至焚尸者本身扩散!后患无穷!唯一可行之道,是趁着这污染核心还在凝固未发、尚被尸皮封住之时,剖开它!找出污染的核心节点与连接铜匣的锁链脉络!若能切中要害,或可暂时阻断两股力量的共振!为处理铜匣争取时间!甚至找到逆推污染源头的线索!这是唯一可能阻止更大灾难的机会!”
剖开商君的遗体?!赢稷感到一股巨大的腥甜涌上喉头!这是何等……悖逆人伦!
轰——咔嚓!!
就在赢稷心神剧震,天人交战之际!
祭宫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猛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部撞开!沉重的门栓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应声而断!一股冰冷强硬的气息如同洪流般瞬间涌入殿内!
是禁军!但并非轮值的黑甲禁军!
为首闯入的是三名身披重甲、面甲覆面、仅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眼睛的将领!他们身后,是十数名同样甲胄精良、杀气腾腾的锐士!为首将领身高异常魁梧,甲胄样式与殿内守护的黑甲禁军略有不同,肩甲处赫然是象征秦王亲卫最高等级的金色玄鸟徽记!是秦王最核心的宫廷亲卫——“金乌卫”!首领卫尉蒙骜!
蒙骜手持赢驷亲书的虎符金令,声音如同金属刮擦,冰冷无情:“奉王命!商君遗容圣洁,为免世俗浊气亵渎,亦防宵小窥伺,需即刻将棺椁移入内宫玄冰秘库!由金乌卫亲掌护卫!闲杂人等一概退出!公子稷,请立刻离开祭宫!矩子李恪,速回长杨宫!不得延误!”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殿内,尤其在李恪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冰冷的防备!
殿内原本守卫的黑甲禁军一阵骚动,面面相觑。金乌卫出示的是王令虎符!没人敢拦!更没人敢质疑!
就在这电光火石,命令下达的瞬间!
异变陡生!!!
几名靠近棺椁的金乌卫锐士同时发出一声惊骇至极的怪叫,竟齐齐不受控制地向后猛退数步!他们惊恐万状地看向自己的手甲!那坚硬的青铜护指和皮手套的指套部位,竟像是被强酸腐蚀一般,冒出缕缕诡异如墨绿色烟雾状的细丝,并在接触灵柩边缘木质处后,瞬间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白色!!一股难以言喻的吸吮之力顺着木纹骤然爆发!一名锐士稍慢了一步,整只覆盖着手甲的手掌竟被棺椁木质死死“咬”住!任凭他如何撕扯挣扎,竟如同长死在那里!而他的皮肤,隔着铁甲和皮革,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石质灰白!
但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仿佛是被强行移动的命令、金乌卫“生人气”的闯入,尤其是那股“转移保护”意图激怒了棺椁上那沉寂的遗骸——
“嗡……” 一声低沉得如同大地脉动、又似无数腐败虫豸从朽木深处苏醒爬行的嗡鸣声,极其突兀地、毫无征兆地从商鞅“遗骸”的胸腔内部穿透出来!
紧接着!
咔……啦啦……噗嗤!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声响骤然炸裂在寂静的祭宫!
只见商鞅那身精美衮服的腹部位置,猛地破开了一个不规则的大洞!不是刀劈斧砍,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内部猛烈撑破了皮肉和衣料!
一只裹满了深紫色粘稠淤血和碎裂内脏组织的……枯爪,猛地从那个狰狞的血洞中探了出来!那枯爪呈现一种极不自然的灰白色,皮肉干瘪贴骨,更像是某种爬行动物的化石肢爪!但指端却尖锐得如同淬毒的铁钩!
这枯爪以快得留下残影的速度,狠厉无匹地抓向那名手掌被棺椁“咬”住的倒霉金乌卫锐士!
噗!!
“呃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响彻祭宫!那锐士覆盖着手甲的半截小臂连同手掌,竟如同被最锋利的剪刀裁纸般,被那只枯爪轻易地齐肘切断!!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飙而出!染红了冰冷的地面和棺椁乌木!那断口处惨白一片,骨茬断裂光滑如镜,没有一丝活人的血色!
几乎同时!
噗!噗!噗!噗!
如同朽木被撕裂的声音接连响起!商鞅遗体上……不!那具已经畸变、破裂的尸身之上,尤其是肩胛骨、脊椎、甚至头盖骨的位置!猛地破开大大小小数十个血洞!更多的、扭曲的、裹挟着血浆与肉筋的灰白骨刺如同疯长的荆棘般向外刺出!它们带着淋漓的污血,有的像断矛,有的似弯钩,有的扭曲如蛇,闪烁着死亡与腐朽的寒光!
仅仅一两个呼吸之间!
那华丽的亲王衮服被撑得支离破碎、高高隆起!一具形态狰狞、周身布满骨刺、破开的胸腔腹腔深处一片幽暗翻滚、探出枯爪的怪物替代了昔日商鞅的位置,静静(或者说躁动地)“躺”在棺椁之上!
“金乌卫”锐士的断臂还在喷血惨叫!
怪物的枯爪却已松开了断臂,缓缓缩回胸腔那片幽暗之中。
整个祭宫陷入一种死寂。血腥味、尸臭味、铁锈味混合着极度恐惧形成的窒息感,充斥了每个人的鼻腔和胸膛!连杀人如麻的金乌卫,都因眼前这超越想象的恐怖而僵立当场!
赢稷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他死死盯着那棺椁上已经无法用人类语言形容的存在,又猛地转头看向同样惊骇欲绝、却眼中爆发出“果然如此”般绝望之光的李恪!
父王的金乌卫强行移动棺椁的命令……成了彻底“唤醒”这具污染之骸的导火索!尸变了!就在这秦王宫殿之内!就在所有“守护者”的面前!
而那墨家矩子颤抖的声音还在赢稷脑中回响:“……化作一个行走的、活着的邪物……”
它……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