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秘库深处,无边的冰寒如同凝固的墓穴。章邯被重甲包裹的身躯几乎成了冰雕的一部分,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冰晶碎裂的刺耳声。意识在绝对零度般的侵蚀下缓慢凝滞,唯有心口那燃烧生命本源的铜兽符节残光,如同风中残烛,死死钉住他护住冰台的意志。他不再试图移动,所有力量都用于对抗那要将灵魂都冻碎的秩序侵蚀。
白先生的身影在角落几乎隐没,仅存的生气都维系在那方寸鼎口——那片凝固的、熔金琥珀般的光晕,如同黑暗冰洋中唯一的孤岛灯塔,微弱却顽强地发散着古老血气的暖意。这暖意被寒流反复冲刷、消耗,但每当濒临熄灭之际,白先生藏于袖中的指尖便会极其轻微地颤抖一下。无形的涟漪再次没入小鼎,琥珀光晕顽强地重新凝实一分。代价是袍袖下枯槁的手指,肌肤纹理更深了一重,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他与章邯,一个守灯,一个挡风,在无声中完成着与死亡的角力。
冰核核心那丝暗金扭曲的游动,似乎在稳定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呆滞?
骡车停靠在古驿站残破的后墙避风处。车内。
阿蓟(荆蓟)的手指终于从那片复杂到极致的“兼爱篇”榫卯锁盘上缓缓抬起。她指尖那用于剥离微尘的灵光早已黯淡消隐。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脆的契合声响,在寂静的车厢内回荡开。
整个立体锁盘的所有榫卯结构严丝合缝地扣合完毕。那些原本繁复交错的木质与青铜小件,此刻完美融汇成一个充满和谐、坚固美感的整体结构,如同一件古老的艺术品。
随着这声契合的轻响,“兼爱篇”三个大字下方的墨色仿佛活了过来,流淌出一层极其淡薄、内敛的纯黑光泽。
阿蓟长长呼出一口气,身体微微向后靠在车壁上,疲惫的眉眼间却难掩一丝专注后的释然与凝重。
“成了?”车帘外传来子墨(中年墨者)低沉的询问,不带多少起伏。
“成了。”阿蓟的声音略显沙哑,她低头看着那流转着墨光的锁盘机关,“墨痕已净,兼爱之理已通。只要注入‘矩令’之力,‘非攻’卷轴核心当可显现。”她的手指下意识抚过腰间一个同样古朴的小铜匣——那里存放着此行至关重要的另一部分。
子墨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下头,目光投向西面更显崎岖坎坷的山道。他手中的半块矩令,在驿站残墙投下的阴影中,微光如同呼吸般闪烁了一下。
星台高耸,晨光微曦。
甘石依旧盘坐于冰冷的石台。木尺平放膝前,几处特殊星点的微光几近熄灭。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被寒霜打过一夜的枯树,气息衰败。
他枯寂的双目望着西南天际,仿佛在凝神计算着什么。
“近十个……时辰了……”他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枯木,“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寒……” 话音未落,一股冰针刺脑般的恶寒感猛地袭来!他身体剧烈一颤,差点栽倒石台。他强行稳住,枯瘦的指节死死抠住冰冷的石面,嘴角溢出淡淡的血痕,又被寒风瞬息吹落,不留痕迹。
那道九天之上的冰轮虚影,随着时间流逝与靠近目标,其纯粹的极寒秩序力量正自发地……凝聚、加速!甘石每一次冒险的感知都在加深自身的创伤。
咸阳城西南五十里,一处废弃的土堡。
归元靠着背风的断墙,小小的身子缩在阴影里。手里捧着半块不知从哪个破瓦罐底翻出来的硬馕饼,小口小口、很珍惜地啃着。心口处玉瓶的暖意让他身体不至于冻僵,但清晨的寒气还是让他鼻尖通红。
“好饿……”他小声嘀咕,又咬了一口硬邦邦的馕饼,努力嚼着。
“灰暗”的感觉已经铺天盖地,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那里面无数混乱的针刺感也变得密集起来,如同无形的虫群嗡嗡作响,不时狠狠刺一下他的精神。但归元现在学会了忍耐,小手会下意识地捂紧胸口温热的玉瓶。瓶里的暖意如同一个温暖的小灯笼,能驱散那些“坏东西”的冷刺。
前方不远处的官道,终于不再荒无人烟。三三两两、扶老携幼的人影出现在灰蒙蒙的晨雾中,踟蹰前行。他们大多衣衫破烂,面黄肌瘦,死寂般的麻木覆盖着绝望。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汗味、土腥和隐约腐坏气息的味道被风送了过来。
归元澄澈的眼睛看着这些缓缓移动的人影。他感受到那些沉重的脚步里,透着比那只冻伤的兔子强烈百倍的…“痛”。不仅仅是身体的饥寒伤痛,还有更多他不明白的,沉甸甸的压在灵魂深处的东西,那东西和“灰暗”混杂在一起,变得很浑浊,也很危险。
一个小男孩跌倒在离土堡不远的路边,枯瘦的胳膊撑着冻硬的泥地,几次想爬起来都没成功。小男孩身后的父亲正艰难地背着一个更加瘦小的婴孩,眼神麻木,似乎没注意到跌倒的孩子。
归元看了看自己手里还剩下的一小口馕饼,又看了看那个跌倒在冰冷地面的小男孩,几乎没有犹豫,小跑着过去。
“给。”他把那一小口馕饼塞到小男孩手里,声音不大。然后伸出自己温热的小手,拉着小男孩冰凉的手,想把他拽起来。
小男孩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出归元干净的脸庞,里面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被本能的饥饿控制,死死攥住了那点馕饼屑,胡乱地塞进嘴里。
归元能感觉到小男孩手上传来的冰冷和虚弱,还有一种淡淡的…不舒服的气息。像是有什么微小的“坏东西”正尝试顺着接触,想钻进他的皮肤。玉瓶的位置微微热了一下,那股不舒服的气息瞬间被阻隔在外,消失了。
男孩被拉了起来,默不作声地啃着馕饼屑,跟着蹒跚的父亲继续前行。
归元站在路边,看着他们融入灰暗人流中。他低头看着自己刚刚拉过小男孩的手,又抬眼望向远方那座在薄雾中显露出巨大、冷硬轮廓的城池——咸阳。那种巨大“灰暗伤口”的中心就在那里。他知道,他该去了。
咸阳西门外,流民队伍的气氛更加压抑。
咳嗽声连成一片,其中夹杂着更多撕心裂肺的呛咳,以及压抑不住的、带着铁锈味的呕吐声。
郑玄礼的木几前,刚刚倒下了一个人。一名年轻弟子正吃力地将那失去知觉、面色死灰的男子挪到旁边铺着干草的棚后角落,那里已经躺着几个人。
郑玄礼依旧端坐,如同磐石,只是原本苍白的脸色此刻透出一种近乎玉石般的质感,那是过度消耗本源正气的征兆。他身边仅剩的两名弟子来回奔走,为众人覆布、喂药,但动作已明显迟缓。
一名面颊深陷、眼神带着浑浊红丝的老者上前。郑玄礼伸手搭脉,甫一接触,老者手腕皮肤竟透出一股诡异的灰败暗青!郑玄礼指端渡出的醇厚正气骤然变得如同烈日灼灼!
“呃啊啊!”老者发出痛苦的嘶嚎,身体剧烈抽搐,一股肉眼可见的淡淡灰气,带着阴寒腥味,猛然从他口鼻中冲撞而出!竟试图裹向最近的施救弟子!
郑玄礼低哼一声,搭在老者腕上的枯瘦五指猛地一按!
“镇!”
无形的浩然罡墙瞬间在施救弟子与灰气之间凝成!灰气撞在气墙之上,发出嗤嗤的消融之声,最终不甘地化为几缕轻烟消散。
噗!
老者喷出一大口漆黑的淤血,瘫倒在地,气息微弱却似乎通畅了些。
郑玄礼收回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一缕极细微、带着顽抗意志的灰气趁机缠上他的指端,如同跗骨之蛆,钻入肌肤。他面容沉凝似铁,运转浑厚正气将灰气死死压制在指根,使之不能再进。
人群后方。
那韩使道人腰间的镜形法器微微倾斜,精准映照着郑玄礼指端那一闪而没的被压制灰气。道人嘴角的弧度拉得更高,带着冰冷的玩味。
“薪火欲尽……邪秽生根……时候快到了。”他宽大的袍袖中,手指悄然捏紧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