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的龙涎香气也压不住那股子陈腐味儿。户部尚书李崇年，一张老脸皱得跟晒干的橘子皮似的，正唾沫横飞地数落着边关军费如何“靡费过甚”，如何“掏空国库”，仿佛前线将士吃的不是粮草，而是他李家的祖产金子。
“陛下！”李崇年声音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颤音，“雁门关萧云霆部，仅上月就请拨白银八十万两！这、这简直是吞金兽啊！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恳请陛下，严查军费去向，裁撤冗兵，以纾国困！”
龙椅上的年轻皇帝，指节轻轻敲着扶手，目光却掠过李崇年花白的头顶，落在了大殿左侧最前方那个挺拔如修竹的身影上。
萧云策。
十四岁的少年，身量已然长成，穿着象征三品大员的绯色麒麟纹官袍，腰间束着玉带，愈发显得肩宽腰细，沉稳如山。五年前，他还是个带着弟妹在破屋中挣扎求存的早慧少年，如今，却已是大胤朝堂上无人敢小觑的存在。他眉眼间的稚气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此刻，那平静的目光正淡淡扫过慷慨激昂的李尚书，无波无澜。
“李尚书此言差矣。”
清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殿内嗡嗡的议论。萧云策出列一步，身姿如松，对着御座躬身一礼，才转向李崇年，语气平缓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雁门关外，突厥左贤王阿史那咄苾，拥兵两万，虎视眈眈。上月，萧将军未费朝廷一兵一卒，一箭未发，仅凭‘萧’字血旗与赫赫威名，便迫其闻风丧胆，狼狈溃退百里。敢问李尚书，”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李崇年脸上，“是八十万两白银买这百里太平、边关安宁、将士无虞划算，还是等突厥铁蹄踏破雁门，生灵涂炭，再耗费千万两军饷、无数人命去填那无底洞划算？”
李崇年被他问得一噎，老脸涨红：“这…萧侍郎！边关之事，瞬息万变，岂能因一次侥幸便断定军费无虞？况且，这八十万两明细何在？总要查个清楚！”
“查？”萧云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近乎于无，却让李崇年心头莫名一跳。“户部统管天下钱粮，雁门关每一笔军费支取，皆有萧将军亲笔签押及监军核验的详细账册，一式三份，一份留档雁门，一份送呈兵部，一份，”他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李崇年，“就在李尚书您的户部档房存着。上月二十九日入库，尚书大人贵人事忙，莫非…还未及翻阅？”
“我……”李崇年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棉花。
“至于裁撤冗兵，”萧云策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声音陡然转冷，“萧将军麾下将士，皆是百战余生的精锐，是戍卫我大胤北疆的铁壁！裁撤？李尚书是想自毁长城，将千里边关拱手让与豺狼吗？此等动摇国本、寒将士之心的言论，尚书大人身为朝廷重臣，岂能妄言？”
“你！萧云策！你休要血口喷人！”李崇年气得胡子直抖，指着萧云策的手指都在哆嗦，“老夫一心为国！倒是你，小小年纪，仗着些许功劳，在朝堂上指手画脚，目无尊长！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这朝堂大事，岂容你一黄口小儿置喙！” 他情急之下，连《尚书》里的句子都搬出来，暗讽萧云策背后有女人（指苏箐竹）干政。
这话一出，大殿瞬间死寂。
龙椅上的皇帝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几位与萧家交好的武将已是怒目圆睁。
萧云策却笑了。那笑容很浅，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锐利。“李尚书引经据典，好学问。不过，《孟子·梁惠王下》亦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边关将士是民，戍卫的是社稷，拱卫的是君父！尚书大人张口闭口‘黄口小儿’、‘牝鸡司晨’，却对戍边将士的功劳视而不见，对保障他们吃饱穿暖、握紧刀枪的军费锱铢必较，甚至污蔑构陷！这便是您一心为国的‘尊长之道’？这便是您读圣贤书读出来的‘为臣本分’？” 他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如金石相击，“敢问尚书大人，您心中，究竟是这煌煌大殿上的虚名尊卑贵，还是我大胤的万里河山、百万生民贵？！”
“你…你…强词夺理！巧言令色！”李崇年被他连珠炮般的诘问砸得头晕目眩，气血上涌，眼前阵阵发黑，除了重复这几个词，竟再也说不出有力的话来。
“好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平息了殿内的暗流汹涌。他深深看了一眼萧云策，那眼神里有激赏，有欣慰，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决断。“李卿年事已高，一时思虑不周，情有可原。萧爱卿所奏，条理清晰，切中要害。雁门关萧云霆部，以威名慑服强敌，保境安民，其功甚伟！所请军费，户部即刻拨付，不得延误！”
“陛下圣明！”武将队列中，爆发出洪亮的应和。
李崇年面如死灰，几乎站立不稳，被旁边的人搀扶着才没倒下。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到萧云策身上，语气变得格外郑重：“萧云策听旨。”
萧云策整了整衣冠，撩袍跪倒：“臣在。”
“卿弱冠之龄，才识卓绝，心系社稷，屡献安邦定国之策。五年来，你主持的‘均田新策’于北地试行，活民百万；所着《云策治世全书》三卷，朕置于案头，常读常新；今日于朝堂之上，析理明辨，更是尽显宰辅之器！”皇帝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大殿每一个角落，“着，即日起，晋萧云策为文渊阁大学士，入内阁，参预机务！赐紫金鱼袋！”
文渊阁大学士！入内阁！
满朝文武，瞬间哗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当这旨意真的从皇帝口中清晰吐出时，带来的震撼依旧如同惊雷炸响！
十四岁的内阁大学士！大胤开国百年，未有之殊荣！这已不是简在帝心，这是要将这少年英才，直接推上帝国权力的最核心！
萧云策伏地叩首，声音沉稳依旧，听不出丝毫波澜：“臣，萧云策，谢陛下隆恩！必当鞠躬尽瘁，不负陛下信重，不负天下黎民！”
他抬起头，年轻的脸上并无狂喜，只有一片沉静的担当。目光扫过那些震惊、嫉妒、复杂难明的各色眼神，最终，仿佛穿透了巍峨的宫墙，看到了那座热闹非凡的摄政王府。
府里，他那个富可敌国却总为交税愁眉苦脸的三弟云舟（十岁），此刻怕是又在对着账本哀嚎；他那个一枪惊退突厥左贤王的二弟云霆（十二岁），捷报大概刚送到娘亲手上；还有那个抱着金算盘不撒手、刚学会爬就把算盘珠子啃得全是口水印的小妹云曦（老七，一岁多）……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清越悠长的凤鸣！
一道炫目的七彩流光划破天际，精准地穿过敞开的殿门，落在萧云策身前的金砖上。光芒敛去，露出糖糖神骏非凡的身影——体型比当年大了数倍，尾羽华丽如燃烧的霞光，顾盼间神光湛然。它口中，正叼着一卷明黄色的加急文书。
皇帝眼中笑意一闪：“哦？糖糖送信？看来是云霆的捷报到了？念！”
侍立在旁的秉笔太监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从糖糖口中取下文书，展开，朗声诵读：
“臣，雁门关守将萧云霆，八百里加急奏报陛下：突厥左贤王阿史那咄苾，率兵两万叩关，见‘萧’字血虎旗及末将之面，未敢发一矢，未伤我一卒，闻风丧胆，狼狈溃退百里！此乃陛下洪福，将士用命，末将幸不辱命！”
“另，”太监的声音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继续念道，“臣私信禀父王、母妃：老三的税钱，孩儿这边省下了！让他别嚎了，嚎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再告小妹云曦，二哥这边金子没三哥多，但胜在没人敢来收税！让她抓三哥的金算盘去！”
“噗嗤…”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整个庄严的金銮殿上，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善意的哄笑声。连龙椅上的皇帝都忍俊不禁，摇头失笑。
肃杀紧绷的朝堂气氛，瞬间被这封充满少年意气又带着浓浓家常烟火气的捷报冲得无影无踪。
萧云策也忍不住莞尔。他站起身，轻轻抚了抚糖糖流光溢彩的颈羽。糖糖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发出一声愉悦的轻鸣。
他抬首，目光再次变得深邃而平静，望向御座上的君王，也望向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金銮殿。
十四岁入阁，位极人臣。震动的何止是朝野？更是这天下格局！爹，娘，你们看到了吗？这盘棋，孩儿已执子，落于天元。而老三的税钱……嗯，老二这动静，确实够响亮了。
他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终于清晰了些许。这风云际会的朝堂，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