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声如雷,踏碎了北疆边境最后一片荒原的沉寂。
乌骓马不愧是西域良驹,即使驮着沉重的行囊,速度依旧快得惊人。
官道两旁的景象如同褪色的画卷,在疾驰中飞速倒退。
荒凉裸露的黄褐色冻土渐渐被稀疏的、带着顽强绿意的灌木取代,再往前,视野尽头开始出现连绵起伏、覆盖着深黛色植被的丘陵轮廓。
空气里的寒意不知不觉淡了,风也变得柔和,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植物的湿润气息。
连续五天,除了必要的饮马喂料和短暂休整,两人几乎都在马背上度过。
秦烈沉默得像一块会移动的山岩,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实则是在默默运转《龙象霸体诀》,滋养着连日奔波的疲惫筋骨,同时将武师境敏锐的感知如同蛛网般铺开,警惕着官道上任何一丝异常。
阿依娜则充分利用这些碎片时间,小心翼翼地处理着沿途采集的一些不起眼的草叶、根茎,或是用小刀刮下树皮上某种奇特的苔藓,仔细分门别类地收进药囊特制的格子里。她的动作专注而轻盈,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第六日正午,当两匹马踏上一道隆起的山梁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一股灼热而潮湿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浓烈的、混杂着腐烂植物和泥土腥气的奇异味道。
“大人,我们…进入南疆地界了。”阿依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她勒住马,指向山下。
秦烈抬眼望去。只见山梁之下,仿佛是两个世界的分界线。
身后是相对干燥、植被稀疏的过渡地带,而前方,则是一望无际、翻滚涌动的绿色海洋!参天巨木拔地而起,虬结的枝干如同巨蟒般缠绕,宽大肥厚的树叶层层叠叠,遮蔽了大部分天空,只在缝隙间洒下斑驳破碎的光点。
无数粗壮的藤蔓从树冠上垂落,又攀附上新的树干,织成一张张密不透风的绿色巨网。
空气异常粘稠,吸进肺里都带着沉甸甸的水汽,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目之所及,全是浓得化不开的绿,绿得发黑,绿得令人心悸。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从密林深处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怪异虫鸣鸟叫,交织成一片原始而躁动的背景音。
“好重的湿气。”秦烈微微蹙眉,他能感觉到身上那件半旧的羊皮短袄迅速变得潮乎乎、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极其难受。体内的气血似乎也因为这骤然改变的环境而变得有些粘滞不畅。
“这还只是边缘。”
阿依娜轻轻吁了口气,碧眸中闪烁着回到熟悉领域的微光。她利落地翻身下马,从药囊里飞快地取出两个小巧的竹筒,拔开塞子,一股清凉醒脑、带着强烈薄荷和艾草混合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
“大人,给。这是‘清心散’,含一粒在舌下,能提神醒脑,略微抵抗湿热瘴气带来的昏沉感。我们最好现在就换上更透气的衣物,羊皮袄不能再穿了。”
秦烈接过竹筒,倒出一粒绿豆大小的碧绿色药丸,依言含入口中。一股清凉辛辣的气息瞬间从舌尖炸开,直冲头顶,连带着有些昏沉的头脑都为之一清。
他点了点头,动作麻利地解开行囊,翻出两套阿依娜事先准备好的、用轻薄透气的靛蓝色土布缝制的短褂和长裤,迅速换上。粗糙的布料贴在皮肤上,虽然远不如丝绸舒适,但那股令人烦躁的闷热感顿时消散了大半。
阿依娜自己也迅速换好了类似的装束,将宽大的斗篷仔细叠好塞回行囊。她蹲下身,仔细检查着官道边缘湿润的泥土,又摘下一片肥厚的蕨类叶子,放在鼻尖嗅了嗅。
“虫豸开始活跃了。”
她站起身,神色凝重地指向路边草丛深处几处不易察觉的、散发着腥气的粘稠痕迹,“这是‘腐涎虫’爬过的痕迹,它们唾液有微毒,沾上皮肤会红肿溃烂。还有那边树叶上的细小孔洞,”
她又指向不远处一棵矮树上卷曲的叶片,“是被‘针喙蚊’叮咬的,那东西成群结队,速度快,叮一口又痛又痒,还可能传播热病。”
秦烈顺着她所指看去,果然发现许多细微的痕迹,若非阿依娜点明,他根本不会在意。他心中凛然,这看似平静的雨林边缘,处处都潜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他沉声道:“接下来怎么走?官道似乎还在延伸。”
阿依娜摇了摇头,指向官道旁一条几乎被茂密植被完全掩盖、仅容一人一马勉强通过的狭窄小径:“不能再走官道了。目标太大,而且绕行太远,会浪费太多时间。这条是采药人和猎户踩出来的近道,直插‘黑水河’流域,能省下至少五天的路程。只是…”她顿了顿,碧眸看向秦烈,“路很难走,真正的危险,也才刚刚开始。”
“无妨。”秦烈没有丝毫犹豫,“时间紧迫,走捷径。你在前引路,我断后。”他解下缠裹刀鞘的油布,露出里面那柄毫不起眼的雁翎刀刀柄,又将挂在马鞍旁的一把短弩检查了一遍,上好弦,搭上一支涂抹了暗绿色膏体的弩箭。箭簇在斑驳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阿依娜也抽出一柄镶嵌着宝石、造型奇特的弯刀别在腰后,又将药囊调整到最顺手的位置,里面几个装有毒粉的小皮囊被放在了最外侧。
她深吸一口那湿热而熟悉的空气,眼中再无半分迟疑,牵起自己的马缰,率先踏入了那条幽暗的、仿佛通往巨兽喉咙的狭窄小径。
秦烈紧随其后。
一踏入小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仿佛从白昼瞬间跌入黄昏。参天古木的树冠在高处紧密交织,只留下零星的光斑吝啬地洒落在厚厚的腐殖层上。
空气更加粘稠湿热,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温热的湿布。脚下是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湿滑的苔藓,混杂着不知名的、散发着腐败甜香的艳丽菌类。
马蹄踏在松软的腐叶层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无处不在的藤蔓如同垂下的巨蟒,时不时需要挥刀劈砍才能通行。
各种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头顶的树冠层里,不知名的鸟类发出尖锐或低沉的鸣叫,翅膀扑棱的声音此起彼伏。
四周的灌木丛和厚厚的落叶层下,不断传来窸窸窣窣的爬行声,有时近在咫尺,有时又消失在密林深处,让人头皮发麻。浓烈的草木气息、泥土的腥气、腐烂果实的甜腻、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带着淡淡腥臊的动物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原始雨林的浓烈“生机”。
“大人小心!”阿依娜突然低喝一声,同时身体猛地向侧前方一闪。
嗖!
一道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翠绿色细影,如同闪电般从阿依娜刚才站立的位置掠过,狠狠钉在秦烈旁边一棵粗壮的树干上!
那竟是一条只有手指粗细、通体翠绿如玉的小蛇!三角形的蛇头狰狞地昂起,细小的信子飞快吞吐,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它的身体死死缠绕在一根垂下的藤蔓上,刚才那致命的一击显然是从藤蔓上弹射而出!
秦烈瞳孔微缩,动作却快如鬼魅。手腕一抖,甚至没看清他如何拔刀,一道冰冷的寒光已然掠过!
噗嗤!
翠绿小蛇的身体被精准地从中斩断!断口平滑如镜。蛇头带着一截身体无力地跌落腐叶层中,还在神经质地扭动。蛇尾则依旧紧紧缠绕在藤蔓上,碧绿的血液缓缓渗出。
“是‘翠影箭蛇’!”
阿依娜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快步走过来,用弯刀小心地挑起蛇头看了看,“剧毒无比,速度快如飞箭,喜欢藏在藤蔓或枝叶间偷袭。被它咬中,若无对症解药,半盏茶内必死无疑。” 她迅速取出一个小瓷瓶,将蛇头和毒牙小心地收了起来,“它的毒液和蛇胆都是好东西。”
秦烈甩了甩刀尖上沾染的几滴碧绿蛇血,看着那迅速被潮湿土壤吸收的痕迹,眼神更加凝重。这雨林,果然步步杀机。他沉声道:“多谢。继续赶路,多加小心。”
两人更加谨慎,速度也慢了下来。阿依娜在前,如同最灵敏的向导,她的眼睛似乎能看透这片浓绿的伪装。她时而停下,用弯刀拨开一片看似无害的巨大叶片,露出下面盘踞着的、色彩斑斓的毒蜘蛛;
时而指着树干上一块颜色略深的苔藓,告诉秦烈那是一种能分泌麻痹毒素的“鬼面苔”;时而又蹲下身,从腐叶中挖出一小段黑紫色的、如同焦炭般的根茎,小心收好,说是配制强力解毒药的主材之一。
“那是‘血线蜈蚣’的洞穴口,别靠近!”阿依娜指着路边一个隐藏在巨大蕨类植物根部、只有拳头大小的幽深土洞,洞口边缘散落着一些细小的、带着暗红斑点的甲壳碎片。“这东西昼伏夜出,毒性猛烈,而且通常是成窝出现,非常麻烦。”
秦烈默默记下。他强大的精神力在古镜碎片带来的“映照”能力辅助下,也竭力感知着周围环境。他能“听”到泥土深处细微的蠕动,能“感觉”到某些看似平静的叶片下潜藏的危险气息。这种对环境的洞察,结合阿依娜丰富的毒物知识,让他们避开了许多潜在的致命陷阱。
越往深处走,植被越发茂密,光线越发昏暗。巨大的板状树根如同墙壁般耸立,需要费力攀爬。无处不在的藤蔓和绞杀植物构成了天然的迷宫。
空气闷热得如同蒸笼,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奇异的蚊虫嗡嗡作响,围绕着人和马匹疯狂叮咬,即使涂抹了阿依娜特制的驱虫药膏,裸露的皮肤上还是迅速起了一片片红肿的疙瘩,又痛又痒。
“停一下。”
阿依娜在一处相对干燥、有几块巨大岩石裸露的地方勒住马。她脸色有些发白,呼吸略显急促,显然这种高强度的警惕和跋涉对她消耗也很大。
她指着前方一片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诡异灰紫色的低洼地带,“前面就是‘瘴母林’的边缘了。看那层薄薄的、贴着地面飘荡的雾气没有?那是瘴气中最毒的一种‘桃花瘴’,色泽艳丽如桃花,吸入少许就能让人产生幻觉,最终窒息而死。我们必须绕过去,或者等正午阳光最烈、瘴气稍散时快速通过。”
秦烈顺着她所指看去,果然看到那片低洼地笼罩在一层如梦似幻的淡紫色薄雾中,雾气贴着潮湿的地面缓缓流动,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妖异的美感。
雾气笼罩的地方,植被的颜色都显得有些失真,透着一股死寂。几只不知死活的小虫飞入雾中,立刻如同喝醉了酒般歪歪扭扭地坠落在地,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不能等。”秦烈看着那诡异的瘴气,又抬头望了望被厚重树冠遮蔽、只能透下斑驳光点的“天空”,果断摇头,“阳光透不下来多少,等也是徒劳。绕路需要多久?”
阿依娜迅速在脑海中勾勒着地图,眉头紧锁:“绕开这片瘴母林,至少要多走两天,而且会靠近‘黑齿’部落的猎场边缘,那帮排外的家伙更麻烦。”
“那就穿过去。”
秦烈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跳下马,从行囊里取出两个用厚厚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皮囊,解开系绳,里面是两副用某种坚韧兽皮缝制、只露出眼睛位置的简陋头套,还有几大块吸饱了药水的厚棉布。“用这个,浸透你配的解毒药水,捂住口鼻。动作要快,尽量闭气,马匹也要蒙上眼睛,用鞭子驱赶,不能让它们停下。”
阿依娜看着秦烈递来的简陋装备,碧眸中闪过一丝佩服。她迅速接过,将吸满药水的厚棉布塞进头套内侧,又取出一个小瓶,将一些气味刺鼻的黑色药粉撒在自己和秦烈的靴子、裤脚上。“这是‘腐骨藤’的根粉,大部分毒虫厌恶这个气味,能稍微挡一挡。”
两人迅速装备好。蒙上眼睛的乌骓马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地刨着蹄子。秦烈拍了拍马颈,低喝一声:“走!”
他一手紧紧牵着两匹马的缰绳,一手持刀在前开路。阿依娜紧随其后,弯刀也握在手中,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一步踏入那淡紫色的薄雾范围,一股难以形容的甜腻香气立刻透过简陋的防护钻入鼻腔,带着强烈的致幻性,让人眼前瞬间恍惚了一下。
脚下的腐殖层更加湿滑泥泞,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的声响。
薄雾中,光线更加扭曲迷离,周围的树木藤蔓仿佛都活了过来,张牙舞爪地扭曲晃动。耳边似乎传来无数窃窃私语和诱惑的低笑,扰乱心神。
秦烈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和口中含着的“清心散”药力混合,强行驱散脑海中的幻象。他运转《龙象霸体诀》,气血奔涌,皮肤下隐隐泛起一层微不可查的淡金色光泽,抵抗着无孔不入的瘴毒侵蚀。
识海中,古镜碎片传来丝丝冰凉气息,守护着灵台清明。他脚步不停,甚至加快了几分,手中的雁翎刀不断挥出,劈开挡路的藤蔓和垂下的毒蕈。
阿依娜也紧守心神,碧眸在头套的缝隙中锐利如刀。她时不时撒出一小撮淡黄色的粉末,驱散试图靠近的毒虫。偶尔有被惊动的、色彩斑斓的毒蛇从雾气中弹射而出,都被她精准地用弯刀格开或斩杀。
这一段路并不长,不过百丈距离,却仿佛走了几个时辰。瘴气的甜腻香气和致幻效果越来越强,即使有防护和药力支撑,秦烈也感到胸口发闷,气血翻腾,视线边缘不断有扭曲的光影闪烁。阿依娜的呼吸也越发急促。
就在秦烈感觉手中缰绳牵引的马匹脚步开始踉跄、自己也快要支撑不住时,眼前骤然一亮!那层粘稠的淡紫色薄雾终于被甩在了身后!
他猛地扯下头套,贪婪地呼吸着前方相对“清新”的空气。虽然依旧湿热,带着草木腐烂的气息,但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腻和致幻感消失了。阿依娜也几乎同时扯下头套,大口喘息着,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总算…出来了!”她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妖娆的紫色地带,仿佛看着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秦烈也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冰冷。他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和阿依娜的状态,又查看了两匹马。乌骓马不愧是良驹,虽然也有些萎靡,但并无大碍。他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尽快找地方休整。”
两人牵着马,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沿着那条几乎被湮没的小径,向着雨林更深处走去。身后,那片吞噬生机的“桃花瘴”在昏暗的光线下缓缓流动,如同一个无声的警告。
而前方,更加神秘、更加危险、也更加接近目标的南疆十万大山腹地,在浓得化不开的绿色帷幕之后,悄然等待着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