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梅林,正值盛放时节。
白雪压枝头,红梅似火,冷冽的香气在凛冽的空气中浮动,沁人心脾。
然而,这片皇家园林的精巧雅致之下,流淌的却是比雪更冷的暗涌。
今日这场名为赏梅的宫宴,实则是帝都权力场的一次微妙亮相。
新晋的镇北侯秦烈,功勋彪炳,炙手可热,也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搅动了原有的平衡。
收到这烫金请柬时,秦烈便知此行绝非赏花那般简单。
他一身玄黑一品镇北侯蟒袍,金线刺绣的四爪巨蟒盘踞其上,在雪光映照下鳞爪狰狞,仿佛随时欲破袍而出。
身姿挺拔如北疆风雪中磨砺出的寒松,步履沉稳,踏在清扫过积雪的青石小径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声响。
身后只跟着石头一人,抱着那只从不离身的乌木匣,苍白专注的脸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角落。
皇家侍卫森严,明岗暗哨遍布,但石头依旧如同最警觉的猎犬,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的气息。
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目光,混杂着敬畏、探究、嫉妒与深深的忌惮。
昨日朝堂之上,他当众掀了宰相的脸皮,硬生生从皇帝手中“夺”来开府建牙之权,早已传遍帝都。
如今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秦烈神色淡漠,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径直走向梅林深处设宴的水榭。
水榭临湖,暖阁内生着地龙,融融暖意隔绝了外界的严寒。
丝竹之声悠扬,身着宫装的侍女们如穿花蝴蝶般奉上珍馐美酒。
皇帝夏弘帝高踞主位,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属于帝王的雍容笑意。
几位皇子分列两旁。
勋贵重臣、世家贵妇、名门闺秀们,依着身份高低,或坐或立,言笑晏晏,构成一幅看似和谐的盛世华章。
秦烈的到来,让这和谐的乐章出现了一瞬不易察觉的凝滞。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夏弘帝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寒。
他遥遥举杯,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亲厚:“镇北侯来了!快入座!今日御苑寒梅正艳,正当与诸卿同乐!”
“谢陛下。”秦烈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声音沉稳无波。
他被内侍引至仅次于几位皇子和老国公的位置。
落座,玄黑蟒袍在暖阁内明亮的灯火下,流淌着幽暗而尊贵的光泽。
他并未立刻去碰面前的酒盏,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在觥筹交错间,演绎着各自的角色。
就在这时,一道视线,带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牢牢钉在了他的身上。
秦烈若有所感,微微侧首。
视线穿过几株精心修剪的盆栽红梅,落在一处相对僻静的临水栏杆旁。
一道窈窕的身影正凭栏而立。
云锦宫装华贵非凡,金线绣着繁复的鸾鸟纹样,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发髻高绾,插着赤金点翠步摇,垂下细密的流苏,随着她微微侧身的动作,轻轻摇曳,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正是苏清雪。
几年不见,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眉眼间添了几分属于妇人的娇媚与刻意雕琢的风情。
肌肤依旧白皙细腻,如同上好的羊脂玉,显然是帝都的富贵精心养就。
只是那精心描绘的黛眉之下,那双曾经盛满傲气与算计的眼眸,此刻却翻滚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有怨恨,如同毒蛇般盘踞在眼底最深处,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有嫉妒,如同燃烧的火焰,几乎要焚毁她强装的镇定。
更深处,还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悔意。
她端着一个小小的白玉酒盏,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目光与秦烈相接的刹那,她似乎想立刻移开,却又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钉在原地。
身体有着瞬间的僵硬。
秦烈看着她。看着她身上那象征着皇子侧妃身份的华贵宫装。看着她刻意维持的优雅姿态下,那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紧绷。看着她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
心中,竟无半分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水榭内丝竹悠扬,暖意融融。栏杆外,寒风卷起细雪,掠过结了薄冰的湖面。
苏清雪身旁,簇拥着几位同样衣着华贵的年轻妇人,多是皇子侧妃或高门贵妾。
她们低声谈笑着,目光却不时地、带着隐晦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扫过苏清雪。
苏清雪努力维持着脸上的浅笑,试图融入那小小的圈子。
她轻启朱唇,似乎想附和一句什么。
然而,身边一位身着鹅黄宫装、容色娇艳的妇人,正用涂着蔻丹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上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
“清雪妹妹今日这身云锦,当真是光彩照人。”鹅黄宫装的妇人笑着,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亲昵,“二殿下待妹妹,真是没得说。”
“是啊,这鸾鸟纹样,可不是谁都能用的。”另一位蓝衣妇人接口,语气带着点意味深长,“妹妹好福气。”
苏清雪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鸾鸟,终究不是凤凰。侧妃,终究不是正妃。这份“福气”,在真正的权力核心眼中,不过是个精致的玩物。
她端着酒杯的手指更紧了些,指甲几乎要嵌进温润的白玉里。
强笑道:“姐姐们说笑了,都是殿下恩典。”
那鹅黄宫装的妇人,正是太子侧妃张氏。
她眼波流转,笑意更深,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了然。
“恩典自然是恩典,不过妹妹也需谨记身份才是。”她声音压得略低,却足以让周围几人都听清,“听闻前些时日,妹妹还遣人往镇北侯府递了帖子?”
她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远处端坐如山的玄黑身影。
“妹妹与镇北侯,可是旧识呢。这份故人情谊,倒是难得。”
话语轻柔,却像一根根细针,扎在苏清雪的心上。
提醒着她过往的不堪,也提醒着她如今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
苏清雪的脸色瞬间有些发白。
她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翻腾的屈辱和怨毒。
“陈年旧事,不值一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今妹妹只是二殿下府中之人,自当谨守本分。”
“妹妹明白就好。”张氏满意地笑了笑,不再看她,转而与其他妇人说起新得的珠宝。
苏清雪被无形的冷落在一旁。
她独自凭栏,背影在暖阁的喧嚣和湖面的冷寂之间,显得格外单薄。那身华贵的宫装,此刻仿佛成了沉重的枷锁。她下意识地抬眼,再次望向那个位置。
秦烈正与身旁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国公低声交谈着什么。
老国公抚须点头,神色间带着明显的欣赏。
那位老国公,是柱国大将军楚国公,军中真正的泰山北斗!连皇帝都需礼让三分!秦烈竟能与他相谈甚欢?
苏清雪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嫉妒的毒火,混合着强烈的悔恨,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凭什么?
凭什么当年那个被她弃如敝履的废物,如今却能站在权力的巅峰,受勋贵重臣礼遇?
而她,苏家嫡女,费尽心机攀上二皇子,却只能在这里,忍受这些妇人的明嘲暗讽,做一个卑微的侧室?
她不甘心!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传来尖锐的疼痛,才勉强维持住脸上摇摇欲坠的表情。
就在这时,二皇子夏元辰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带着惯有的温和笑意,却让苏清雪浑身一冷。
“爱妃独自在此赏景?”
夏元辰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玉带蟒袍,面如冠玉。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揽住苏清雪的纤腰,姿态亲昵。目光却顺着苏清雪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远处的秦烈身上。
那眼神深处,没有丝毫温情,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警告。
苏清雪身体一僵,几乎能感觉到腰间那只手掌透过衣料传来的、不容抗拒的力量。她瞬间明白了夏元辰的意图。
“殿下。”她强挤出一丝柔媚的笑意,依偎过去,“只是觉得这雪中寒梅,别有一番清冷韵味。”
“哦?”夏元辰挑眉,目光依旧锁在秦烈那边,“爱妃好雅兴。不过,镇北侯似乎也是爱梅之人?方才远远瞧着,似乎往这边看了几眼?”
他低下头,薄唇几乎贴在苏清雪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说出的话语却比寒风更刺骨。
“说起来,侯爷与爱妃,还是旧识。多年未见,今日恰逢盛会,不如…过去叙叙旧?”
苏清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知道,这不是询问,是命令。是让她去试探。
用她这张脸,用他们之间那段不堪的过往,去试探那位如今权势滔天的镇北侯。
去充当二皇子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但她没有选择。攀附上这根高枝,她就注定要付出代价。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脸上重新绽开一个无懈可击的、柔顺而妩媚的笑容。
“殿下说的是。故人重逢,理当问候。”
她轻轻挣开夏元辰的手,理了理鬓角并不存在的乱发。身姿款款,向着那片她最不愿面对的区域走去。
莲步轻移,环佩叮咚。华贵的裙裾拂过清扫干净的石径。她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仿佛踩在云端。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腔而出。
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有来自贵妇们看好戏的讥诮。有来自官员们探究的好奇。更有来自主位上,皇帝那深沉难辨的注视。
她走到秦烈与楚国公交谈圈子的边缘。楚国公似乎刚说完什么,抚须而笑。秦烈微微颔首,侧脸线条冷硬而平静。
苏清雪停下脚步。酝酿了一下情绪,脸上浮起恰到好处的、带着三分惊喜七分矜持的笑容。声音刻意放得温婉清越,如同珠玉落盘。
“秦…侯爷?”
这一声呼唤,成功地将秦烈和楚国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楚国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淡淡的、属于上位者的漠然。
他微微颔首,对秦烈道:“侯爷有故人叙话,老夫先去那边看看那株老梅。”
说罢,便带着随从,踱步走向另一边。将空间留给了他们。或者说,留给了这场早已被无数人预见的“偶遇”。
秦烈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了苏清雪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丝毫情绪。
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没有故人相见的唏嘘。甚至连一丝最基本的惊讶都没有。只有一片沉寂的、令人心头发冷的漠然。
仿佛只是看到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苏清雪被他这样的目光看着,准备好的所有话语,所有表情,都僵在了脸上。
那强撑起来的笑容,如同被寒风冻结的冰花,几乎要寸寸碎裂。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肌肉的僵硬。握着丝帕的手指,在袖中用力绞紧。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
“苏侧妃。”秦烈开口了。
声音不高,低沉而平稳。清晰地传入苏清雪的耳中,也传入周围那些竖起的耳朵里。
他微微颔首,动作是标准的、属于臣子对皇子内眷的礼节。
无可挑剔。却也疏离到了极致。
“别来无恙。”
四个字,平平淡淡。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瞬间磨掉了苏清雪脸上所有强装的镇定。
她的脸色,在暖阁明亮的灯火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变得苍白。
侧妃!他称呼她为“苏侧妃”!
不是苏小姐,不是清雪,更不是任何带着旧情色彩的称谓。
而是冰冷地、精准地、带着清晰阶层定位的——“苏侧妃”!
这是将她牢牢钉死在她如今的身份上。
也是在无声地提醒她,提醒所有人,他们之间早已天堑横亘。
秦烈仿佛没有看到她瞬间苍白的脸色。
目光在她那身华丽得刺目的宫装上淡淡扫过。
那象征着皇子内眷身份的金线鸾鸟,在灯火下异常刺眼。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北疆风沙大,”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仿佛错觉般的喟叹。“不及帝都富贵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