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宴的喧嚣与暗流,最终被厚重锦帘隔绝在外。
水榭内的暖融丝竹、琥珀酒光、秦枭那淬毒般的目光和柳氏崩溃的哭喊,都仿佛成了上辈子的事。
秦烈放下那只从秦枭枯爪中取来的白玉杯,指尖在冰冷的杯沿轻轻一抚,仿佛拂去了什么看不见的尘埃。
他起身,玄黑蟒袍垂落,沉稳如山岳,再未看那对母子消失的方向一眼。活着?那便好好“活着”吧。
翌日清晨,雪霁初晴。帝都被一层松软的新雪覆盖,阳光照在琉璃瓦和朱红宫墙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镇北侯府的车驾并未大张旗鼓,只是一辆青帷马车,由四匹神骏异常却毫不起眼的黑马拉动,
在几名精悍便装亲卫的随行下,悄无声息地碾过积雪未清的街道,朝着城西一片肃穆的府邸区驶去。
车轮压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衬得清晨的帝都格外静谧。
马车在一座气象森严的府邸前停下。
门楣高悬一块饱经风霜、却依旧透出铁血气息的巨大匾额——“敕造楚国公府”。
门前的石狮子比别处更为高大凶猛,披着厚厚的雪,如同蛰伏的巨兽。
没有金碧辉煌的装饰,只有青砖灰瓦,厚重的黑漆大门紧闭,透着一股百战余生的沉凝与沧桑。
门房早已得了吩咐,见车驾停下,一名须发皆白、腰杆挺得笔直的老仆无声地拉开侧门,躬身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带着行伍烙印。
秦烈下车,只带了一名贴身亲卫,踏着清扫出来的青石小径,步入府中。
府内并不奢华,却极其开阔。
绕过照壁,竟是一大片平整的演武场!积雪被扫开,露出黝黑坚实的土地。
此刻,场中正有一人挥刀。
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形依旧魁梧挺拔,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式战袄。
他手中一柄沉重的斩马刀,刀身宽阔,刃口在雪后初晴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刀光卷起地上残雪!
呼——!
刀风破空,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凛冽如北疆最酷寒的朔风,竟将周遭的寒意都逼退了几分。
老者步伐沉凝,大开大阖,每一刀劈出都仿佛带着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气势,刀锋所指,空气似乎都被撕裂!
他口中兀自低喝:“北狄铁骑?哼!当年老夫一把斩马刀,从玉门关砍到金狼原,杀的狼崽子人头滚滚!什么狼神护体,挡不住老子一刀!”
刀光霍霍,卷起地上的残雪飞舞。
老者正是大夏军方的定海神针,硕果仅存的柱国大将军——楚国公!
他此刻演练的,正是当年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破阵刀法”,刀意雄浑惨烈,毫无花哨,每一式都是最直接、最致命的杀招。
最后一刀劈出,刀锋斜指地面。楚国公收势,气息悠长,面不红气不喘。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冷电,瞬间穿透了庭院中的距离,精准地钉在刚刚踏入演武场的秦烈身上!
那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千军万马的威严和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仿佛要将秦烈从外到里看个通透。
秦烈神色不变,迎着那足以让寻常将领腿软的目光,稳步上前。
在距离楚国公五步远处站定,双手抱拳,深深一揖,腰背挺得笔直,姿态谦恭却自有一股不折的骨气:“晚辈秦烈,拜见老国公!” 声音清朗,在空旷的演武场上回荡。
楚国公没有立刻叫起,只是用那鹰隼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秦烈。
从他那身低调却针脚密实、隐隐透着玄光的玄色常服,到他沉稳如渊的站姿,再到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眸。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刀锋刮过铁甲,沙哑而充满力量:“秦小子,你北疆那一仗,打得不错。蒙哥那老狼崽子,多少年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了。”
虽是夸奖,语气却听不出多少温度。
“蒙哥轻敌,加之北疆军民同仇敌忾,将士用命,方有侥幸之功。晚辈不敢居功。” 秦烈直起身,语气平和。
楚国公哼了一声,似乎对秦烈的谦辞不置可否。
他手中的斩马刀并未归鞘,刀尖随意地向前一点,正点在演武场边缘一小片未被扫净的残雪上:“听说你在北疆,大刀阔斧地整军?裁汰老弱,合并营头,推行那什么…‘以战代练’?”
他抬起眼,目光陡然变得极其锐利,如同实质的针,刺向秦烈,“伤亡几何?”
演武场上,寒风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只有楚国公那柄斩马刀的刀尖,点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带着铁与血的重量。
改革,尤其是军事改革,从来都是用鲜血铺路。他要知道代价。
秦烈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迎着老帅审视的目光,清晰地报出了冰冷的数字:
“改制三年,大小战斗七百六十三次。阵亡将士,一万七千九百三十一人。重伤致残,无法再战者,五千四百零七人。”
每一个数字都如同重锤,砸在肃杀的空气里。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演武场远处兵器架上斑驳的旧痕,仿佛也映着北疆风雪中未曾干涸的血色,
“北疆军改制前,常备兵力十五万,冗员近三成,战力参差。改制后,常备精兵十万。三年战损,已超过旧制下北疆军五年的总和。”
“哼!” 楚国公的鼻腔里重重喷出一股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雾。
他脸上的沟壑似乎更深了,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微微贲起,“好大的手笔!好重的煞气!秦小子,你可知道,你裁掉的那些‘冗员’,背后是多少军中将校的颜面?
你练出来的精兵,用的又是多少条人命填进去的坑?这一万七千多条命,堆起来,怕是不比你那苍狼城墙矮多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和一种深沉的痛惜,“他们都是我大夏的好儿郎!就这么填进了你的‘以战代练’里?”
面对老帅如刀锋般的质问和毫不掩饰的怒火,秦烈并未退缩。
他身姿依旧挺拔,声音沉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老国公,北疆的雪,每年都在下。
北狄的刀,每年都想饮血。颜面,填不饱饿狼的肚子,也挡不住铁蹄南下。旧制之军,看似人多,实则臃肿。
遇敌袭扰,反应迟缓,各部推诿,伤亡更巨!边城屡屡被破,百姓流离失所,冻毙于风雪者,何止万数?”
他向前踏出一步,目光灼灼,直视着楚国公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改制后之军,十万精兵,如臂使指!战则同进,退则同守。伤
亡虽重,却换来了北疆三年安宁!拓地三百里,新增可耕之田,救活流民数十万!
阵亡将士的抚恤,烈风军从不拖欠,其父母妻儿,皆得供养,子弟优先入军学、工坊!
他们的血没有白流,他们的命,守住了身后的家园和亲人!”
秦烈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晚辈深知,每死一人,北疆便少一分屏障,大夏便弱一分元气!
然,以战止战,以杀止杀,方是北疆存续之道!
若因惧伤亡而固守旧弊,终有一日,北狄铁蹄踏破长城,死的,将是十倍、百倍的军民!那时,又有何颜面可言?
北疆军,宁可血染黄沙,铸就铁壁,也绝不因循苟且,坐待倾覆!”
演武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秦烈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空旷的场地中回荡。
楚国公脸上的怒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
他死死地盯着秦烈,仿佛要透过这副年轻刚毅的皮囊,看穿他骨子里流淌的东西。
手中的斩马刀,刀尖依旧点着那片残雪,却不再有咄咄逼人的气势。
寒风卷过,吹动两人的衣袂。
楚国公的胸膛起伏了几下,那口如雷霆般的气息缓缓吐出。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冰冷的斩马刀刀柄上摩挲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秦烈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目光里翻涌着铁血沙场的记忆,有痛惜,有审视,最终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复杂。他忽然手腕一翻!
铿——!
沉重的斩马刀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精准无比地滑入旁边侍立老仆早已捧起的古朴刀鞘之中。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沙场宿将特有的决断。
“哼!” 又是一声冷哼,却比刚才少了许多怒意,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楚国公转过身,不再看秦烈,只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如同投石入水,在寂静的演武场上砸开波澜,“杵在雪地里喝风吗?小子,随老夫进书房说话!”
说罢,也不等秦烈回应,迈开大步,朝着演武场侧后方一座青砖砌筑、毫不起眼的房屋走去。
背影依旧挺拔如山,脚步踏在清扫过的青石板上,发出沉稳有力的声响。
那捧着刀鞘的老仆,对秦烈微微躬身示意,随即快步跟上楚国公。
秦烈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微芒,面上依旧沉静如水。
他整了整并无褶皱的衣袍,步履从容,跟上了老帅的步伐。
演武场上的肃杀之气,仿佛随着老帅的离去而消散,却又被一种更深沉、更凝重的氛围所取代。
书房的门被老仆无声推开。
一股混杂着墨香、陈旧书卷、以及淡淡硝石(用于防潮防虫)的味道扑面而来。这书房极大,却异常简朴。
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塞满了各种卷帙浩繁的兵书战策、舆图册籍,许多书页都已泛黄卷边,显然被主人时常翻阅。
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横陈中央,案上堆放着一些摊开的舆图和文书,笔墨纸砚皆是军中制式,厚重实用,毫无奢华之气。
墙上唯一的装饰,是一幅巨大的、硝制过的、狰狞的雪狼皮,獠牙森然,仿佛还带着北疆的寒意。
另一面墙上,则悬挂着一柄式样古朴、布满暗红血沁痕迹的长剑。
楚国公径直走到书案后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下,身体微微后靠,闭上了眼睛,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似乎在平息方才演武场上被引动的气血,又似乎在整理思绪。
书房里只余下这规律的敲击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秦烈没有出声打扰,安静地站在书案前数步远的地方,目光沉静地扫过书房内的陈设。
这里的每一本书,每一张舆图,甚至墙上那张狼皮和血剑,都无声地诉说着眼前这位老帅波澜壮阔又杀伐惨烈的一生。
这是大夏军魂的沉淀之地。
许久,笃笃声停歇。楚国公睁开眼,眼中的锐利锋芒已经敛去大半,剩下的是一种阅尽千帆后的深邃与疲惫。
“坐。” 他指了指书案对面一张同样厚重的紫檀木圈椅。
秦烈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姿态端正。
“说说吧,” 楚国公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沙哑的磁性,目光落在秦烈脸上,“北疆新练之军,战法如何?与蒙哥的金狼卫硬撼,有几分把握?”
这才是真正的考校,超越了表面的伤亡数字,直指军队最核心的战斗力。
秦烈心中了然。老帅的火气是过去了,现在要听真东西。
他略一沉吟,条理清晰地开口:“烈风军(改制后的北疆主力),以‘营’为基本战阵单位。每营千人,下辖十‘旗’,每旗百人。
营中设刀盾、长枪、强弩、斥候、工兵诸队,相互配合。此为‘锥形阵’基础。”
他伸出手指,在空气中虚划,“遇敌,刀盾为锋,长枪为刃,强弩压阵。斥候游弋,工兵随行,可迅速构筑简易工事。此阵灵活,进可如锥破甲,退可结圆自守。”
楚国公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这战阵脱胎于传统军阵,但更加细化灵活,强调多兵种协同,显然是经过实战检验的。
“与金狼卫相比,”
秦烈话锋一转,语气凝重,“金狼卫乃蒙哥亲军,人皆悍勇,马术、骑射、近战皆精,且多习有草原秘术,嗜血狂化,短时爆发力极强,尤擅集群冲锋凿阵。”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若在开阔平原,无险可守,烈风军一营正面对冲金狼卫一队(五百骑),胜算不足三成,必伤亡惨重。”
楚国公眉头微皱,手指又开始敲击扶手,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也绝不满意。
“然,” 秦烈话锋再转,语气斩钉截铁,“北疆作战,非只平原!山丘、林地、河谷、坚城!金狼卫冲势一起,锐不可当,但其弱点亦在冲势!
一旦受挫,或陷入缠斗,其后续乏力之弊便显!烈风军强在协同、韧性、以及……器械!”
他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工兵随行,可快速布设拒马、陷坑、铁蒺藜!强弩营装备改良劲弩,射程、破甲力大增!
更有少量‘神机连弩’(秦烈工坊秘密研制)配属,短时火力极猛!
若提前预设战场,以地利抵消其骑射冲锋之利,以强弩迟滞消耗,再辅以工事分割,待其冲势耗尽,刀盾长枪围杀……
一营烈风,可硬撼金狼卫一队,胜算……六成以上!若两营配合,胜算可至八成!”
“六成?八成?” 楚国公敲击的手指猛地一顿,锐利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秦烈脸上,“小子,军中无戏言!你可知金狼卫的凶名?蒙哥那老狼崽子,舍得用他的金狼卫跟你兑子?”
“晚辈不敢妄言!”
秦烈迎着老帅的目光,毫无惧色,“苍狼城外,黑石谷!烈风军新编第七营,一千零二十三人,依谷设伏。遭遇金狼卫前锋一队,五百骑!激战两个时辰!
金狼卫冲锋三次,皆被强弩、陷坑、工兵火油所阻!第七营依托预设工事,轮番接战,刀盾长枪死守不退!
最终,金狼卫丢下二百三十七具尸体,溃退!第七营……战死四百五十一人,重伤一百零三人!”
他报出的数字冰冷而残酷,每一个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此战,无取巧,硬碰硬!第七营,打残了建制,但守住了阵地!未让一个金狼卫,踏过黑石谷!”
书房内,落针可闻。只有楚国公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他放在扶手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攥成了拳,指节发白。
黑石谷!他知道那个地方,地势算不上绝险,烈风军一个刚整编不久的新营,竟然在那里硬生生啃下了蒙哥最锋利的獠牙!
四百多条命换两百多条命,从数字上看,似乎惨烈得不偿失。
但楚国公明白,这绝非简单的兑子!这代表着一支军队脱胎换骨的意志和战法!
代表着一道新的、用血肉铸成的长城在北疆竖起!这意义,远非数字可以衡量!
“好!好一个第七营!好一群北疆的好儿郎!”
楚国公猛地一拍扶手,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浓重的痛惜,眼中竟似有浑浊的老泪闪动,“都是好样的!没给大夏的军人丢脸!”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看向秦烈的目光彻底变了,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带着认同的沉重,
“秦小子,带兵,你……是块料!比朝堂上那些只会夸夸其谈、争权夺利的混账东西,强百倍!”
这声评价,重逾千斤!
秦烈微微欠身:“老国公过誉。北疆军民,皆是为身后家园而战,非晚辈一人之功。”
楚国公摆摆手,显然不想再听这些虚词。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秦烈,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凝重:
“小子,跟老夫交个底。北疆,你经营得……到底如何了?粮秣,军械,民心……可经得起大风浪?”
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问题。一个能打仗的将领固然难得,但一个能经营好根基、拥有稳固后方的统帅,才是帝国真正的柱石。
秦烈心念电转,明白这是老帅真正的考问,也是信任的开始。
他略一沉吟,决定透露部分实情,以安老帅之心,也为自己争取这位军方巨擘的潜在支持。
“北疆七州,新政三年,根基渐稳。”
他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粮秣:开垦新田百万亩,推广耐寒新种,广修水利。去岁,除上缴国库定额外,七州府库自储粮,可供十万大军一年之需。民间存粮亦丰。”
楚国公眼中精光爆闪!十万大军一年粮草!
这数字,在饱经战乱的北疆,简直是天方夜谭!这意味着秦烈治下的北疆,已初步具备自给自足、支撑长期战争的能力!这比打一百场胜仗都更有战略意义!
“军械:苍狼城工坊日夜不息。改良弩箭、甲胄、刀枪,可自足。另有‘神机连弩’(少量)及部分守城重器(如改进型投石机),可应急。”
秦烈继续道,略过了更核心的机密,“民心:推行‘军功授田’、‘减赋安民’、‘兴办医馆学堂’,流民归附,百业渐兴。北疆军民皆知,守土即守家!烈风军将士,皆明为何而战!”
为何而战!楚国公心中一震。这四个字,重若千钧!
一支知道为何而战的军队,和一支只知听令行事的军队,其战斗力与韧性,天壤之别!
“好!好一个‘为何而战’!”
楚国公忍不住再次击节赞叹,脸上的皱纹都似乎舒展了几分,看着秦烈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秦小子,你……很好!比老夫预想的,还要好!”
他顿了顿,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一丝深沉的忧虑和警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你可知,你越是做得好,这帝都的漩涡,就越是容不下你?此番回京,是述职,更是……龙潭虎穴!”
书房内的气氛,瞬间从激赏转为凝重。窗外阳光斜照,在楚国公布满沧桑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他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井,紧紧盯着秦烈,仿佛要将他卷入某种深不见底的忧虑之中。
秦烈端坐不动,玄色常服在光线下显得愈发深沉。
面对老帅近乎直白的警告,他脸上并未出现丝毫惊惶或意外,只有一片沉静的坦然。
他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老国公金玉良言,晚辈谨记于心。龙潭也好,虎穴也罢,既来之,则安之。北疆数十万军民身家性命所系,晚辈不敢不慎,亦不敢……退。”
“不敢退?” 楚国公咀嚼着这三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是欣赏他的担当?还是叹息他的执拗?或许兼而有之。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扶手上划着圈,仿佛在衡量着什么。
最终,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身体向后靠回椅背,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托付:
“小子,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记住北疆的粮草,记住那些知道为何而战的兵!这大夏的北大门……不能塌!”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字字千钧,“老夫这把老骨头,埋在土里之前,总还能……听点响动。”
这近乎明示的承诺,让秦烈心中微震。
他再次起身,对着楚国公深深一揖,动作比之前更加郑重:“老国公高义,北疆军民,永感于心!晚辈代北疆,谢过老国公!”
楚国公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脸上的神情重归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送客的意味:“
行了,该说的都说了。老夫倦了。你……好自为之。若遇军中刁难,或有不识相的老匹夫聒噪,可报老夫的名号。滚吧!”
“是,晚辈告退。” 秦烈再次躬身,不再多言,转身步履沉稳地退出了这间沉淀着铁血与沧桑的书房。
书房门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内外。
楚国公独自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望着紧闭的门扉,久久未动。阳光透过高窗,在他脚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缓缓抚过书案上摊开的一卷边塞舆图,指尖停留在北疆苍狼城的位置,轻轻敲了敲,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