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那沉重的殿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将满朝文武各异的目光、嗡嗡的议论声,以及龙椅上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帝威,都隔绝在内。
夏元辰几乎是踉跄着迈下最后一级汉白玉台阶,初夏上午本该温暖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片渗入骨髓的冰寒。
那身象征皇子尊荣的蟠龙亲王袍服,此刻穿在身上,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更像是一副无形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漱玉轩后巷…烧成白地…”
秦烈那平静中带着“惊愕”和“难以置信”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灼烧着他的理智。
冷汗,不受控制地从他鬓角、后背疯狂渗出,浸透了内衬的丝绸。
他感觉自己的手脚冰凉麻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轰鸣。
那张原本带着几分矜贵傲气的脸,此刻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濒死的灰白和掩饰不住的惊惶。
证据!秦烈一定拿到了证据!不然他怎么会如此精准地指向漱玉轩后巷?
那个暗格!里面虽然只有任务指令的副本和一些用作定金的特殊凭证,但那些东西上面,有他夏元辰通过隐秘渠道留下的、无法完全洗脱干系的标记!
秦烈在朝堂上那番话,分明就是赤裸裸的警告!是猫戏老鼠般的嘲弄!
他没有当场揭发,不是没有证据,而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钝刀子割肉,用无形的压力将自己活活逼疯!
“完了…全完了…” 一个绝望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尖啸。
父皇那最后拂袖而去的背影,充满了被愚弄的暴怒,那怒火最终会烧向谁?李元甫?还是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想到夏弘帝珠帘后那阴鸷如鹰隼的目光,夏元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殿下…殿下?” 贴身内侍小心翼翼地凑近,声音带着惶恐。
他看到夏元辰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
夏元辰猛地回过神,眼神聚焦在内侍那张写满担忧的脸上,那瞬间的迷茫迅速被一种狂躁的、无处发泄的恐惧和暴怒取代。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一挥手!
“滚开!” 声音嘶哑尖利,完全失了皇子的仪态。
内侍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夏元辰看也不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他那辆华丽无比的亲王车驾。
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线和窥探。
狭小、奢华的车厢内,只有他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在回荡。
“走!回府!快!!”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
车辕震动,四匹纯白的御马迈开蹄子,拉着沉重的车驾离开皇宫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
车轮碾过宫门外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每一声都敲在夏元辰紧绷的神经上。
他死死攥着车厢内壁包裹的锦缎,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昂贵的锦缎被揉捏得不成样子。
秦烈!秦烈!秦烈!
这个名字如同毒蛇,疯狂噬咬着他的理智。
那个从北疆回来的莽夫,那个他曾经根本不屑一顾的“废柴”,如今竟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昨夜袭杀的失败,两名宗师一死一被擒,漱玉轩后巷被烧……一连串的打击如同重锤,将他所有的骄傲和算计砸得粉碎。
“他知道了…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
夏元辰喃喃自语,眼神涣散,额头的冷汗汇成小溪,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蟠龙袍服的金线上。
“他是在等…等一个机会,在父皇面前,在所有朝臣面前,把证据摔出来!把我彻底踩进泥里!让我万劫不复!”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打入冷宫,削去王爵,甚至……赐死的场景!
不!绝对不行!他是大夏的二皇子,是未来有可能登上那个至高位置的人!怎么能被一个武夫逼到如此地步?!
“快点!再快点!!” 夏元辰猛地踹了一脚车厢壁,发出沉闷的响声,对着车夫咆哮。车夫吓得一哆嗦,拼命挥动马鞭,车驾在帝都宽阔的街道上开始狂奔,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避让。
二皇子府邸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刚刚打开一道缝隙,夏元辰的车驾就如同一头发疯的野牛般冲了进去,拉车的御马惊得嘶鸣不已。
“滚!都给我滚开!” 夏元辰几乎是撞开车门,跌跌撞撞地跳下车,对着闻声赶来的府内总管、管事、护卫们歇斯底里地怒吼。
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头发散乱,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皇子威仪,活脱脱一个陷入绝境的疯子。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总管连滚爬爬地跪倒,周围的下人们更是吓得跪伏一地,大气不敢出。
夏元辰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人头,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和猜忌。
“查!给本王彻查!!” 他声音嘶哑,如同夜枭啼哭,“所有!所有和漱玉轩有关的人!所有参与过…参与过昨夜之事的人!所有知道后巷那个地方的人!一个不留!给本王查!”
他踉跄着冲进前厅,抓起博古架上一个价值连城的青玉缠枝莲纹瓶,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地上!
“砰——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前厅炸响!晶莹的玉片如同破碎的冰晶,四处飞溅!
“废物!一群废物!!”
夏元辰指着跪在门口的总管和管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们脸上,“养你们何用?!连个地方都守不住!让人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是不是你们之中有内鬼?!是不是你们走漏了风声?!说!!”
总管吓得魂飞天外,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砖,声音带着哭腔:“殿下明鉴!奴才…奴才们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那火…那火起得实在太快太邪门,扑都扑不灭…奴才们…”
“闭嘴!!” 夏元辰咆哮着打断他,抄起手边另一个较小的粉彩瓷杯,再次狠狠摔在地上!
“本王不想听借口!本王要结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些知道内情的,接触过暗格的,给本王处理掉!让他们永远闭嘴!懂吗?!永远闭嘴!”
他疯狂地挥舞着手臂,状若癫狂,“烧掉!埋掉!沉河!随便用什么办法!本王不想再看到任何一点痕迹!任何一点能牵连到本王的痕迹!!”
他眼中闪烁着极度恐惧催生出的残忍光芒:“还有…府里…府里给本王再筛一遍!所有可疑的,看着不顺眼的,来历不明的…统统给本王赶出去!敢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想起秦烈那如同深渊般冷漠的眼神,想起父皇拂袖而去时的怒火,浑身又是一阵战栗,
“暂停!所有…所有针对镇北侯府的行动!全部暂停!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再去招惹那个煞星!违令者,诛九族!!”
最后四个字,他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整个前厅的空气都凝固了,下人们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如同置身于暴风雪中的羊群。
总管连滚爬爬地领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奴才…奴才立刻去办!立刻去办!”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带着同样面无人色的管事们,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生怕慢一步,就被这位已经彻底失控的主子撕成碎片。
夏元辰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前厅里一片狼藉,昂贵的玉器碎片散落一地,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理智和摇摇欲坠的地位。
他扶着旁边的紫檀木椅背,手指深深抠进坚硬的木头里,指节泛白。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秦烈…秦烈…” 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充满了怨毒和深深的无力感。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来自北疆的男人,拥有着何等可怕的能量和心机。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虫,越是挣扎,那无形的丝线就缠绕得越紧。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夏元辰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病态的狠厉。
他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杀人灭口上。秦烈既然敢在朝堂上敲山震虎,必然是有所依仗。他必须找外公!
对!找李元甫!老狐狸一定有办法!他踉跄着,不顾仪态地冲出前厅,奔向府内最深处的密室。
那里,有一条通往宰相府后院的隐秘地道。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镇北侯府的书房内,烛火通明。秦烈卸去了沉重的朝服,换上了一身玄色的常服,更显身形挺拔如松。
他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庭院中已经开始清理昨夜激战痕迹的亲卫们,眼神深邃平静。
夜枭如同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角落,单膝跪地:“侯爷。”
“如何?” 秦烈没有回头,声音平淡。
“二皇子府内,鸡飞狗跳。”
夜枭的声音毫无波澜,却精准地传递着信息,“夏元辰回府后暴怒失态,砸毁器物,斥责下人。
已严令其总管清洗府邸,灭口所有与漱玉轩后巷暗格有牵连之人,手段酷烈。同时,下令暂停一切针对我侯府的行动。”
秦烈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如同寒刃出鞘时那一闪而逝的光。
那弧度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尽在掌握的漠然和一丝冰冷的嘲讽。
“恐慌了?” 他淡淡地问。
“是。惊惶失措,如同惊弓之鸟。” 夜枭肯定道,“已通过密道,匆匆赶往宰相府。”
秦烈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窗外。
敲山震虎,虎已受惊。
夏元辰的反应,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激烈和愚蠢。
这种歇斯底里的清洗和暂停,恰恰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恐惧和做贼心虚。
他越是急于抹去痕迹,就越证明漱玉轩那条线索的真实性和重要性。
“继续盯着。” 秦烈吩咐道,“夏元辰和李元甫的一举一动,本王都要知道。
特别是他们接下来,会如何‘自救’。” 他特意加重了“自救”二字,带着一丝玩味。
“遵命!” 夜枭的身影再次无声无息地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书房内重归寂静。秦烈缓缓转过身,走到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
案上摊开的帝都舆图上,代表二皇子府和宰相府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圈起,如同两颗毒瘤。
他拿起一支狼毫笔,蘸饱了浓墨,在夏元辰的名字旁边,缓缓写下四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大字:
**惊弓之鸟。**
墨迹淋漓,森然欲活。如同对夏元辰此刻状态最精准的判词。
恐惧的种子已经种下,并在其心中疯狂滋长。
这仅仅是开始。秦烈放下笔,指尖在冰冷的舆图上划过。
夏元辰的恐慌,如同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昨夜侯府亲卫们流下的鲜血。
这笔血债,需要更多的东西来偿还。恐慌,只是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