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芝龙的身影刚消失在乾清宫门外,那股子精明与桀骜仿佛还凝固在空气中。
朱启明对王翠娥笑道:"你觉得郑一官,这两件事,能给朕办的漂漂亮亮吗?"说完还捻了捻他下巴那几根短须。
他不着痕迹地想检验一下王翠娥的政治智慧。
在他看来,跟自己混了这么久,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招半式总能学到吧。
"不能!"
王翠娥脱口而出。
朱启明一愣,上下打量着她,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想都不想就下结论?也太草率了吧!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女子特有的直觉吗?"
王翠娥娇嗔地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气道:"我不懂什么直觉,反正这厮要能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
朱启明顿时来了兴致,顾不上一旁局促的陈国柱,手臂一揽,将她半搂入怀,嬉皮笑脸道:
"来来来,细说!"
朱启明暗暗纳闷,她是如何这么肯定郑芝龙靠不住的?
我记得没给她看明朝的史书啊,难道是张嫣告诉他郑芝龙投清的事?
王翠娥俏脸微红,轻巧地拍开他不安分的手,朝陈国柱的方向努了努嘴:"国柱哥还在呢,没个皇帝样!"
说着,她走到御案边,信手端起朱启明刚用过的茶杯,也不避讳,就着他的唇印,浅浅抿了一口。
"我问你,"她放下茶杯,"郑一官是凭什么发家的?是靠着对朝廷的一片赤胆忠心吗?"
"那自然不是。"朱启明抄起手,等着她的高论。
"他是海盗头子出身,做海盗的,哪个不是出海就把脑袋系裤腰带上的?忠义值几个钱?"
"我跟我哥以前在梅关,摸爬滚打,跟三教九流的人打过不少交道,这种人见得多了!"
"谁势大就跟谁,有奶便是娘。他现在跪你,是因为你坐着金銮殿,掌着大明正统!"
"可一旦风头不对,或者有更大的好处,他转头就能把你卖了!这种人的忠心,就像山里的雾,太阳一出来就散了!"
王翠娥手指在桌面笃定一敲,
"你让他去打荷兰人,损的是他自己的船,死的是他自己的兵。打下来,大员岛是你的,官道义理也是你的,他郑一官除了几句口头嘉奖,能落着什么实实在在的大好处?赔本的买卖,你会做?"
朱启明摸了摸下巴:"朕不是派了周朝钦助他么?"
"糊涂!"王翠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让周朝钦去,在他眼里不是助阵,是监军!是抢功!是防着他!他心里那本账算得比谁都精:跟荷兰人拼个两败俱伤,让你派去的周朝钦捡了便宜,他郑家以后在海上还混不混了?"
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
"我爹当年说过,海上讨生活的人,个个都是人精里泡出来的狐狸。你想让他给你卖命,光画大饼不行,得把真金白银、身家前程,都给他拴在你这辆战车上。你得让他觉得,给你办事,比他自个儿在海上单干,利大十倍,稳当百倍!"
朱启明若有所思,脸上的玩世不恭逐渐褪去:"照你这么说,朕刚才……是有点空口说白话了?"
王翠娥直起身,巧笑倩兮:"您说呢?我的朱大皇帝。您现在该琢磨的,不是他能不能办好,而是该赶紧想想,拿出点什么实实在在的甜头,去堵住他郑一官心里那正在骂娘的嘴。不然啊,你这南洋大计,怕是要在泉州港里‘筹备’上好几年咯!"
朱启明惊讶不已!
人民群众之间,蕴藏着大智慧!
谁说泥腿子出身就不能玩政治的?老子以前还是个托尼呢!
政治政治,听上去高深莫测,可剥开那些华丽外衣,底层逻辑无非就是人性博弈。
这世界,说到底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就看谁更能把握住那点人情世故的真实脉搏!
他猛地一拍大腿,朗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好!说得好!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娥姐真乃女中诸葛!!”
他几步走到王翠娥面前,指尖在她滑腻的脸颊上轻捏了捏:“跟朕这么久,总算没白混!哈哈哈!”
王翠娥被他捏得俏脸通红,娇嗔地瞪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去你的!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是是是,娥姐女中豪杰,大智若愚!”朱启明笑容满面,心情大好,转头看向一旁因目睹帝妃亲近而显得手足无措的陈国柱,热情招呼道:
“国柱!别傻站着了!今日你刚到京师,咱们老兄弟重逢,是天大的喜事!留在宫里,陪朕用顿便饭,就当接风!”
陈国柱受宠若惊,连忙拱手:“陛下,这……这如何使得?臣去营中伙房就好,不敢叨扰……”
“诶!此间并无外人,不必拘礼!”朱启明一摆手,随即唤道:“承恩!”
侍立在殿外的王承恩连忙躬身入内:“奴婢在,请皇爷吩咐。”
“去,在偏殿设一席面,按……嗯,按朕之前吩咐过的‘家常做法’,弄几个小炒,要快,要热乎。”朱启明吩咐道。
王承恩连忙应下:“奴婢遵旨。”
心中却不由得盘算,陛下这“家常做法”最是难办,既要显得不拘小节,用料火候却又一点马虎不得,还得时刻注意圣体安危。
一行人移至偏殿,不多时,几样热气腾腾的菜肴便由内侍端了上来,并非寻常光禄寺办宴的珍馐百味,而是韭菜鸡蛋、红烧肉、清炒时蔬等,虽用料考究,但胜在锅气十足,香味扑鼻,颇有几分南雄时大伙儿一起吃饭的影子。
朱启明招呼陈国柱和王翠娥坐下,亲自给陈国柱夹了一筷子菜:“来,国柱,尝尝!这可比当年咱们蹲田埂上啃的红薯强多了吧?”
看着碗里那块油光红亮的肉,再抬头看看身着龙袍、笑容依旧的皇帝,陈国柱心头剧震,惶恐至极。
兄弟们谁懂啊!
当今天子竟然亲自给给自己夹菜!
这你敢信?
我老陈家的祖坟,怕不是冒青烟,而是冲天大火!
虽说以前确实跟陛下扛过枪,分过一碗粥,啃过同一个红薯,可那都是陛下龙潜于野时候的老黄历了!
如今呢?
如今这位是坐在紫禁城金銮殿的真龙天子!
两千年帝制,君君臣臣,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哪有皇帝跟你客气两句,你就真敢蹬鼻子上脸,真把皇帝当兄弟处的!向来深宫似海,帝心难测,自己要没点分寸,那简直找死!
或许陛下此刻是真心实意,可人心隔肚皮,更隔着重重的宫墙啊!
这偏殿里看着没外人,谁知哪个角落就藏着耳朵?
万一这话传出去,被那些御史言官、朝廷大老爷们知道了,参他一个"恃宠而骄,君前失仪",他陈国柱掉脑袋事小,连累家族,那祖坟岂止冒青烟,简直要炸了!
一念至此,他浑身一哆嗦,扑通跪倒在地,以头点地:“陛……陛下!万万不可!草民……臣……臣何德何能,岂敢劳陛下圣尊为臣布菜!折煞臣了!折煞臣了!”
看着陈国柱这近乎条件反射的惶恐跪拜,听着那疏远而惊惧的声音,朱启明伸出去还想夹菜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住,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与哀叹,悄然漫上心头。
是啊……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来自现代的灵魂,总觉得“兄弟情谊”能跨越身份的鸿沟。
可眼前这一幕,很清楚地告诉他,这道鸿沟,深逾千丈!
它不仅仅是龙袍与布衣的区别,更是两千年帝制刻入每个人骨髓里的尊卑秩序。
别说现在自己是皇帝,就算在现代,一个大公司的老板,和车间里打螺丝的兄弟,之间不也横亘着一道天堑吗?
谁又能真的毫无隔阂?
“孤家寡人”这个词,此刻彻底具象化了!
站上了权力的巅峰,注定了是寒冷的,孤独的。
这片高处不胜寒的巅峰,注定只有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