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麻子被赶走的第二天,陆亦川从县里回来,脸色黑得能拧出水。
他一进院子,就把自行车往墙上重重一掼。
“哐当!”
一声巨响,惊得正在晾晒核桃的周霞手一抖。
“咋了这是?吃了枪药了?”
“天宝食品!”陆亦川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大步冲进屋,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缸凉水,胸口剧烈地起伏。
屋里,江晚正低头看陆昭新画的规章制度草稿,周正阳和陆大柱则围着一张图纸小声嘀咕。
陆亦川带进来的这股子火气,让屋里的空气瞬间就凝固了。
他抹了把嘴,把搪瓷缸子往桌上重重一墩!
“那个‘天宝食品’,在县城铺开货了!”
“跟咱们的核桃酥长得一模一样,连包的纸颜色都学了个七七八八!”
“价格,比咱们的便宜三成!”
“什么?”周正阳第一个站了起来,扶了扶眼镜,“他们这么快?”
“快个屁!”陆亦川破口大骂,“我掰开一个尝了,那味儿差了十万八千里!核桃是陈的,油都哈喇了,齁嗓子!可他娘的架不住便宜啊!供销社的王经理跟我说,好几家小卖部都问他,咱们能不能也降降价!”
陆大柱那张黝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一声不吭,骨节却捏得“咯咯”作响。
用陈料,用次油,这是砸他们柳树湾的招牌,更是往他这门手艺上吐唾沫!
“降价?”陆亦川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一脚踢在凳子腿上,“那不就跟他们一样,成了糊弄人的玩意儿了?可要是不降,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抢生意?这比派人来偷东西还恶心!”
屋子里的气氛,比昨晚抓贼时还要压抑。
偷东西是暗箭,还能防。
可这明晃晃的低价倾销,就是阳谋,是当着你的面往你心口上捅刀子,逼着你自断经脉。
“不能降。”
一直没说话的江晚,轻轻把手里的草稿纸放下。
她声音不大,屋里那股子火烧火燎的气氛,却一下子静了下来。
“价格一降,咱们‘金凤凰’这三个字,就再也立不起来了。”江晚扫视众人,“人家买的,不光是块饼子,更是柳树湾这片地,是大柱叔这双手。这东西,金贵,不能贱卖。”
“那咋办啊?”陆亦川急了,“总不能干看着吧?”
“他们打他们的,咱们打咱们的。”
江晚先看向周正阳和陆大柱。
“咱们的新品,做得怎么样了?”
周正阳精神一振,连忙把手里的图纸在桌上摊开:“嫂子,有眉目了。大柱叔提了个想法,用炒香的猪肉松和干葱花做馅,外皮掺了咸蛋黄,烤出来咸香酥脆,跟核桃酥完全是两个路子。”
陆大柱瓮声瓮气地补充:“试了好几炉,火候最要命。多一分就焦,少一分不酥。”
“好。”江晚点了点头,“那就加快,把这个咸酥饼,用最快的速度做出来!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龙抬头’,跟‘金凤凰’配成一对!”
“龙抬头?”陆昭的眼睛都亮了,“嫂子,这名儿好!凤凰呈祥,金龙抬头,有气势!”
“光有新品还不够。”江晚又扭头看着陆亦川,“亦川,你明天再去一趟县里。不是去吵架,是去请客。把王经理,还有那几家最大的经销商都请来。不谈生意,就请他们来咱们柳树湾,搞一次‘品质溯源’。”
“还搞这个?”
“对!让他们亲眼看看咱们的核桃林,看看咱们用的油和面!最关键的,是让他们看看大柱叔怎么炒料,看咱们的工人怎么做每一块饼子!再把咱们的‘金凤凰’和那个‘天宝’的破烂货,摆在一块,当场比!”
江晚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咱们不光要让他们知道咱的好,还得让他们恶心对手的坏!口碑,就得这么立起来!”
陆亦川心里的火气,瞬间被一股兴奋给压了下去。
这个法子,硬气!
“还有。”江晚的视线,落在了门边一直没敢进屋的周霞身上,“妈,这事,还得您出马。”
周霞愣住了,指了指自己:“我?”
“对。”江晚把她拉进屋,“您是村里的老人,也是厂里的元老。等王经理他们来了,您就跟村里的婶子大娘们,啥也别干,就坐在院子里,一边纳鞋底,一边跟客人们拉家常。说说咱们厂子是咋从土坯房干起来的,说说亦川和大柱他们是咋熬夜试方子,说说咱们柳树湾的人,是靠什么吃饭的。”
“就……就说这些?”周霞还是有些不确定。
“就说这些。”江晚握了握她的手,“您比谁都会说。咱们不骂人,就说自己的故事。用真心,换人心。”
周霞看着江晚,心里头五味杂陈。
她从没想过,这种决定厂子生死的大事,江晚会把她也算进去。
一股劲儿,从她心里头猛地升了起来。
第二天,陆亦川果然把王经理和几个大客户都请来了。
车子一进村,就看见村头的大槐树下,周霞领着七八个村妇,搬着小马扎坐成一排,手里不是纳着鞋底,就是择着菜,嘴里正七嘴八舌地聊着天。
看到王经理他们,周霞也没特意起身,只是扬着嗓门打了个招呼:“王经理来啦!快进屋喝口水,外头日头大!”
那份熟稔和自然,让几个原本有些拘束的客户,一下子就松弛下来。
院子里,陆大柱正赤着上身在露天灶台前炒料。
古铜色的肌肉上挂满汗珠,手里的大铁铲翻飞,糖料在锅里咕嘟着,浓郁的焦香飘满了整个院子。
他压根没看客人一眼,全部心神都在那口锅里。
周正阳则在一旁,指着新改造的烤炉,跟客人们解释恒温烘烤的好处。
中午,没去酒楼,就在陆家院子的石桌上,摆了几样家常菜。
主食就是刚出炉的“金凤凰”核桃酥,和一碟颜色金黄、撒着葱花和肉松的新品。
王经理先拿起一块他特意带来的“天宝”饼子。
他掰开,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眉头立刻就拧成了疙瘩,又递给身边的人传看。
接着,他拿起一块“金凤凰”,酥皮层层叠叠,核桃的坚果香混合着蜜糖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
一入口,高下立判。
“这新出的咸饼子,叫啥?”一个客户指着那碟新品。
“龙抬头。”陆亦川笑着介绍。
那客户尝了一口,眼睛猛地一亮:“咸鲜,酥脆,回味还有点香辣!好东西!这个‘天宝’他就是偷了方子也绝对学不来!”
王经理把手里的“天宝”饼子往桌上重重一扔,发了话。
“亦川,你放心!从今天起,谁家店里敢摆这个‘天宝’,我第一个断他的货!咱们做生意,得讲良心!”
其他几个客户也纷纷附和。
他们看的,不光是饼子的味道,更是柳树湾这股子踏实、认真、拧成一股绳的劲儿。
送走客人,院子里一片欢腾。
江晚站在窗边,看着桌上那块被丢弃的“天宝”饼子,没有说话。
这次,是他们赢了。可下一次呢?
敌人只会更聪明,手段只会更隐蔽。
柳树湾的篱笆,扎得还不够结实。“金凤凰”的护城河,也还不够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