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烈的阳光如同熔化的白金,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蝉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裹挟着城市特有的喧嚣与燥热,在午后的空气中蒸腾。
连接着老城区与河滨公园的石拱桥——青岚桥,此刻行人稀少,桥面滚烫,连桥下缓缓流淌的河水都泛着刺目的白光,蒸腾起氤氲的水汽。
宁曦宛、段疏策、白芷晔和花浸月四人刚从河滨公园出来,准备穿过青岚桥去老城区那家有名的冷饮店消暑。
宁曦宛撑着遮阳伞,依旧挡不住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浪,额角鼻尖都沁着细密的汗珠。
段疏策走在她外侧,熨帖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反射着刺目的阳光,看不清眼神。
白芷晔安静地走在段疏策另一侧,抱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乌黑的马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她白皙的脸颊被晒得微微泛红,神情是一贯的沉静,目光落在前方被热气扭曲的路面上。
花浸月则像只被晒蔫了的小鸟,背着她那个挂满毛绒挂件的巨大书包,蔫头耷脑地拽着宁曦宛的胳膊。
她小声抱怨着:“好热啊曦宛姐……冰沙,我要吃超大份的芒果冰沙……”
就在他们即将走到桥顶最高点时,桥的另一端,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刺目的阳光,正拾级而上,朝着他们迎面走来。
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个耀眼的轮廓,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
随着他一步步踏上桥顶,那被光芒模糊的细节才如同褪去面纱的珍宝,清晰地展露在四人眼前。
他穿着市立第一中学标志性的深蓝色夏季校服。
不同于普通学生的随意,那身剪裁合体的校服熨帖地包裹着他清瘦却不显羸弱的身形,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介于青涩与挺拔之间的优美线条。
深蓝的底色衬得他露在短袖外的皮肤冷白得近乎透明,在强烈的阳光下仿佛散发着莹润的微光。
黑色短发清爽利落,发质看起来极好,在阳光直射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几缕稍长的额发被汗水微微濡湿,贴在光洁饱满的额角,非但不显凌乱,反而平添了几分不经意的少年感。
但这股少年感,却被他脸上那副精致的银丝边细框眼镜彻底扭转了气质。
那副眼镜的框架极其纤细,银色的金属在阳光下流淌着冷冽的光泽,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部件。
镜片澄澈透明,完美地架在他高挺笔直的鼻梁上。镜片之后,是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灰蓝色眼眸。
那是一种极其罕见的颜色,如同西伯利亚冬季冻结的冰湖深处,倒映着铅灰色苍穹的微光。
清澈,冰冷,深邃,不带一丝波澜。
阳光也无法穿透那层冰封的湖面,只能在其表面折射出无机质般的冷冽光泽。
眼神平静地直视前方,没有任何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人与物,落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只有他能观测到的维度。
他的下颌线条清晰而冷硬,薄唇自然地抿着,没有一丝弧度,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淡漠。
汗水顺着他完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同样深蓝色的校服衣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却丝毫不减他周身那股清冷孤绝的气场。
他单肩挎着一个看起来质感极佳、设计简约的黑色皮质书包,步伐稳定而从容,每一步都带着一种精准的韵律感,仿佛丈量过桥面的每一寸石板。
他就这样,逆着灼人的阳光,如同从冰原深处走来的神明少年,一步步踏上桥顶。
深蓝色的校服在炽烈的光线下,非但没有被染上暖意,反而像是吸收了所有的热量,散发出更加凛冽的寒气。
精致的银丝眼镜、冷白的皮肤、灰蓝色的冰眸、紧抿的薄唇,所有细节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却又冰冷得令人窒息。
少年感被一种超越年龄的、高不可攀的孤高彻底覆盖,他像一株生长在绝壁之巅、独自承受风雪洗礼的寒松,是盛夏骄阳也无法融化的高岭之花。
宁曦宛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被这道身影攫住了。强烈的阳光让她微微眯起眼,却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一种尖锐的、毫无来由的剧痛猛地穿透了她的胸腔!她撑伞的手猛地一抖,伞面歪斜,刺目的阳光瞬间灼痛了她的眼睛。
段疏策的脚步几乎是同时顿住了。镜片后的瞳孔在刹那间急剧收缩!
逆光而来的身影,深蓝色的校服,银丝眼镜的冷光,灰蓝色的眼眸……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狠狠捅进了他灵魂深处那道被强行封锁、鲜血淋漓的记忆之门!
监管者的力量在体内疯狂激荡,试图冲破某种无形的枷锁,肋骨处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幻痛!
他仿佛又看到了书房废墟中那个摇摇晃晃站起来的身影,看到了那双只剩下执行协议冰冷指令的眼睛!
“……清流!”一个无声的名字卡在他的喉咙里,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
白芷晔抱着书的手臂骤然收紧,指尖因用力而深深陷入书页。
她的呼吸猛地一窒!当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隔着几步之遥,毫无情绪地扫过她时,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空洞感和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眼前仿佛闪过一片刺目的白光,白光中,有什么鲜红的东西在消散……是绳结?
不,看不清!只有一种撕心裂肺的、失去至宝的痛楚!
她甚至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味!她踉跄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变得比刚才被晒红的模样更加苍白。
花浸月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像是被烫到一样瞬间松开了拽着宁曦宛的手,惊恐地后退了一小步。
她的小脸煞白,大眼睛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
那个人的眼睛……刚才那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像最深最冷的宇宙深渊!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对绝对湮灭的恐惧让她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打颤。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那道深蓝色的身影,步伐没有丝毫改变,依旧稳定而从容。
他踏上桥顶最高处,与宁曦宛四人擦肩而过。
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走过时带起的一丝微弱气流,夹杂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遥远星空的冰冷气息,以及他身上淡淡的、极其干净的皂角清香。
就在他即将错身而过的瞬间,宁曦宛像是被某种强大的本能驱使,完全不顾刚才心脏被攫住的剧痛和那份莫名的恐惧。
她猛地转过身,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脱口而出:
“同学!请等一下!”
那道身影停了下来。
他微微侧过身,动作优雅而精准,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阳光落在他轮廓完美的侧脸上,在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旁投下深邃的阴影。
银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刺目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深处的情绪。
他平静地、不带任何情绪地看向宁曦宛,目光如同扫描一件无意义的物品,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有事?”声音响起,如同冰玉相击,清冽悦耳,却带着能冻结空气的疏离感,清晰地穿透了燥热的空气和聒噪的蝉鸣。
宁曦宛被他那过分平静和冰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悸,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包裹。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脏的狂跳和那股莫名的悸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好奇:“抱歉打扰了。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她指了指自己,又示意了一下身边神情各异的段疏策、白芷晔和花浸月,“总觉得……你看起来非常眼熟。”
问出这句话时,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是在期待一个渺茫的奇迹,又像是在恐惧一个早已注定的答案。
段疏策的呼吸几乎停滞。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锁定着夜清流的脸,试图从那片冰封的平静下找到一丝一毫属于“夜清流”的痕迹。
监管者的力量在识海深处咆哮、冲撞,试图撕开那层蒙蔽真相的迷雾,却只换来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和更深沉的眩晕感。
段疏策看到了少年行走时那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被常人察觉的滞涩感——那不是体力不济,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规则层面的创伤在完美仪态下泄露出的破绽!
这个细节,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记忆的伤疤上。
他紧握的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白芷晔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夜清流垂在身侧的左手。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而冷白,手腕处空空如也。
她的视线死死地、近乎贪婪地落在那片光洁的皮肤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松开。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无法言喻的、仿佛灵魂缺失了一块的剧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为什么……为什么那里是空的?她到底在期待什么?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的湿意。
花浸月躲在宁曦宛身后,紧紧抓着她的裙摆,小脸煞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不敢再看夜清流的眼睛,只敢偷偷瞥一眼他那精致的侧脸轮廓,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那股灭顶的恐惧感。
他不是人……他不是……那个念头疯狂地在她脑海中尖叫。
夜清流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扫过宁曦宛急切的脸庞。
掠过段疏策紧绷到近乎狰狞的下颌线,扫过白芷晔盈满水汽却强忍着不肯落下的眼眸,最后短暂地掠过花浸月那充满恐惧的小脸。
那目光没有任何探究,没有任何回忆的波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无机质的平静。如同观测者冰冷的数据库在扫描几组无关紧要的变量数据。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滚烫的桥面上蔓延。
蝉鸣声、远处河水的流淌声、甚至心跳声,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终于,夜清流薄唇轻启,吐出了两个清晰、冰冷、斩钉截铁、如同最终审判般的字:
“没有。”
声音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疑,没有丝毫情感波动,彻底否定了过去的一切联系和存在。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不再有任何停留。仿佛刚才的停顿和对话只是程序运行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中断。
他极其自然地收回目光,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过身。
深蓝色的校服衣摆随着他利落的转身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如同斩断所有过往与可能的利刃。
他迈开脚步,朝着桥的另一端,朝着那片被阳光烤得发白的老城区街道走去。
步履依旧稳定,背影挺直而孤绝。
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被那层深蓝的冰寒所吸收,只留下一个越来越远的、融不进这喧嚣盛夏的冰冷剪影。
银丝眼镜的边缘在强光下闪烁着拒人千里的冷芒。
他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宁曦宛僵在原地,那句冰冷的“没有”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
期待瞬间粉碎,只留下满心的错愕、难堪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巨大失落。
她看着那个决然离去的背影,一股强烈的委屈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涌了上来,却又无处发泄。
段疏策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额角的冷汗瞬间滑落。
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消失在桥下街道转角的身影,眼底翻涌着痛苦、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空洞。
监管者的力量在刚才的剧烈冲击下几乎失控反噬,肋骨处的幻痛如同真实的骨折般剧烈!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死寂的灰败。
“没有……”他无声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刀子剐过心脏。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记忆碎片,都被这两个字彻底打入了虚无的深渊。
白芷晔怔怔地望着夜清流消失的方向,视线模糊。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挣脱了束缚,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砸落在滚烫的桥面石板上,瞬间蒸发,不留一丝痕迹。
手腕处,那片空荡荡的皮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剜走了。
她茫然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那里,只有光洁的皮肤和属于夏日的温热。
巨大的悲伤和空洞感吞噬了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花浸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因为伤心,而是被那巨大的恐惧感彻底压垮。
她扑进宁曦宛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曦宛姐……那个人……好可怕……他的眼睛……黑的……全是黑的……要吃人……”她语无伦次地哭诉着,声音里充满了惊魂未定。
宁曦宛下意识地抱住花浸月,目光却依旧失神地望着桥下空荡荡的街道转角。
那个精致如冰雪雕塑、冰冷如亘古寒渊的少年身影,连同那句斩钉截铁的“没有”,已经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一种强烈的、无法解释的直觉告诉她,这不是简单的“没见过”。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灵魂层面的“否定”和“抹除”。这份冰冷而诡异的认知,让她在盛夏的骄阳下,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段疏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间的腥甜和灵魂的剧震。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出冰冷的光,将他眼底所有的风暴彻底掩盖。
段疏策转过身,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走吧,去喝冷饮。”
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灵魂深处某个地方,已经彻底冻结,碎裂,化为了死寂的冰原。
白芷晔默默地擦掉脸上的泪痕,抱起书本,低着头,跟在段疏策身后。
她的步伐有些虚浮,背影纤细而脆弱,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
宁曦宛搂着还在抽泣的花浸月,最后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桥下。
阳光依旧炽烈,蝉鸣依旧聒噪,青岚桥的石板依旧滚烫。
那个穿着深蓝色校服、如同高岭之花般冰冷精致的少年,仿佛只是这喧嚣盛夏里一个转瞬即逝的幻觉,一个被阳光蒸发的海市蜃楼。
没有痕迹。
没有记忆。
只有那道擦肩而过时留下的、刻入灵魂深处的冰冷裂痕,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彻底抹去的、无人知晓的终局。
他们四人,带着各自无法言说的惊悸、困惑、剧痛和空洞,沉默地走下青岚桥,汇入老城区喧嚣而平凡的人流,走向那杯能暂时麻痹感官的冰沙。
盛夏的阳光无情地泼洒下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无法驱散萦绕在他们心头的、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永恒寒意。
那个名字——夜清流——如同从未存在过的幽灵,只在擦肩的瞬间,投下了一道冰冷而沉重的阴影,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这个被他亲手重置的、喧嚣而孤独的夏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