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岚桥靠近河滨公园一侧的桥栏阴影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扶着滚烫的石栏,艰难地喘息着。
孙桂香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深灰色旧棉袄,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和鬓边。
胸腔的闷痛和炎热的天气让她几乎喘不上气,只能在这桥栏的狭小阴影里暂歇片刻。
她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桥下泛着白光的河水,脑子里昏昏沉沉的。
最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可偏偏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呢?好像……跟医院有关?
跟一个……小朋友有关?那个模糊的称呼卡在喉咙里,呼之欲出却又被无形的屏障阻隔。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桥上那几道熟悉的身影。
她刚想抬手打个招呼,目光却被桥顶另一端逆光而来的那个深蓝色身影牢牢吸引住了。
阳光太刺眼,她眯起浑浊的眼睛,努力想看清那身影的轮廓。
深蓝色的校服….….清爽的黑色短发……颀长挺拔……那身影踏着稳定而精准的步伐,一步步踏上桥顶,如同如同从光晕里走出的剪影。
一种极其尖锐的、毫无来由的刺痛猛地扎进了孙桂香的心口。
她枯瘦的手瞬间抓紧了滚烫的石栏,指节泛白,粗糙的皮肤被烫得生疼也浑然不觉。
好熟悉……太熟悉了!
这身影……这走路的姿势……这拒人千里的冰冷气场.…….
她一定见过!一定在哪里见过!
是谁?到底是谁?!
孙桂香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炎热,而是因为一种无法理解的恐慌和巨大的、空落落的悲伤。
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身影,试图从记忆的废墟里挖出一点线索。
那身影完全踏上了桥顶,细节在强光下清晰起来:冷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精致的银丝边细框眼镜,镜片后那双……灰蓝色的眼眸!
灰蓝色!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孙桂香混乱的记忆表层!一种强烈的、几乎要撕裂她灵魂的熟悉感汹涌而来!
她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阵发黑。
绿豆……绿豆糕……清甜的香气……洗得发白的铝饭盒……病床上苍白安静的脸……冰冷的玻璃……那只虚弱抬起、微微招动的手…….
碎片!全是毫无逻辑、飞速闪过的碎片!一个模糊的、躺在病床上的苍白少年的轮廓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伴随着一种巨大的心痛和想要冲过去的冲动!
她想看清楚那少年的脸,可那影像如同水中的倒影,一碰就碎,只剩下一种强烈的、想要守护他的本能。
“小……小……”她张着嘴,一个模糊的称呼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是什么?那个称呼是什么?!为什么一想到就心口发酸,眼眶发热?
就在这时,宁曦宛他们与那深蓝色的身影在桥顶最高处相遇了。
孙桂香看到宁曦宛猛地转身,急切地叫住了那人。
她看到那穿着深蓝色校服的少年停了下来,微微侧身。
阳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轮廓,冰冷,精致,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神像。
孙桂香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了!她死死盯着那张侧脸,那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熟悉!
刻骨铭心的熟悉!她一定……一定给这张脸擦过嘴角的糕点屑!一定握过那只冰凉的手!这个念头毫无理由却又无比强烈地冲撞着她的心!
“有事?”冰冷清冽的声音穿透燥热的空气传来。
孙桂香的身体又是一震!这声音.……这毫无波澜的语调……在哪里听过?
在冰冷仪器单调的嘀嗒声里?在寂静的病房里?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
她看到宁曦宛在说什么,看到段疏策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看到白芷晔摇摇欲坠、泫然欲泣,看到花浸月惊恐地躲闪。
然后,她听到了那句冰冷的、如同最终审判般的回答:
“没有。”
没有?
什么没有?!
孙桂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这盛夏的烈日更让她感到冰冷刺骨!
为什么听到这两个字,她会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仿佛自己最珍视的东西被彻底否定、被碾成了齑粉?
她看到那深蓝色的身影毫无留恋地转身,衣摆划出冷冽的弧线,迈步离开,朝着桥下老城区的方向走去,孤绝得像是要独自走向世界的尽头。
宁曦宛僵在原地,段疏策脸色惨白如纸,白芷晔的泪水无声滑落,花浸月在宁曦宛怀里恐惧地哭泣。
时间仿佛凝固在桥顶,只有那个深蓝色的背影在远离。
孙桂香站在桥栏的阴影里,看着那即将消失在桥下街道转角的身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擂动。
不行!!!不能让他走!!不能!!
这个念头如同火山爆发般冲垮了她所有的迷茫和遗忘!!
那背影……那每一步都踏在她心尖上的背影!!是她的小朋友!!
是那个在冬天给她递热饮的小朋友!是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淘洗绿豆、忍着咳嗽也要做出最清香绿豆糕的小朋友!
是她不顾病痛、守在IcU玻璃窗外五天五夜、只为了他能睁开眼睛看一眼的小朋友!是她用自己粗糙却温暖的手,小心翼翼捂暖他那冰凉手指的小朋友!!
所有的记忆碎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开的坚冰,轰然炸开,瞬间连成了汹涌澎湃的洪流!
——小朋友,您吃过了吗?
一一让我……给您暖暖。
——为什么……叫我小朋友?(他摘下眼镜,露出那双清澈得让人心碎的灰蓝色眼睛)
——因为您就是小朋友啊!(她掰着手指,细数那些“小朋友”的瞬间)
—一明天……不要放太多糖。(他重新戴上眼镜,平静地要求)
是他!就是他!
她的绿豆糕小朋友!
“小……朋友……”沙哑破碎的呼唤终于冲破了喉咙,带着浓重的哭腔,微弱得几乎被蝉鸣淹没。
但孙桂香的身体已经先于她的声音做出了反应!
积蓄了所有被遗忘的痛苦、被压抑的思念和此刻喷薄而出的巨大狂喜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病痛和虚弱的藩篱。
她猛地从桥栏的阴影里冲了出来!
她枯瘦的双腿爆发出此生最快的速度,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朝着那个即将消失在桥下转角的身影狂奔而去。
“小朋友———!!”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那声音沙哑、破碎、却充满了穿透灵魂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恸!
浑浊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但她不需要看清,她的灵魂早已认出了他!!
滚烫的桥面,刺目的阳光,惊恐的蝉鸣,宁曦宛四人震惊的目光一切都被孙桂香抛在了身后。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越来越近的、深蓝色的、孤绝的背影!
夜清流即将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融入老城区的喧嚣。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身后那如同炮弹般冲来的、带着巨大情绪风暴的身影。
就在他左脚即将踏下最后一级石阶的瞬间———
一股巨大的、带着汗味、药味和一种极其熟悉的、属于田野的、朴素温暖气息的力量,如同失控的火车头,狠狠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夜清流猝不及防,他大病初愈的身体本就虚弱,平衡能力尚未完全恢复。
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撞得一个趔趄,整个人向前扑去。
银丝眼镜差点从鼻梁上滑落,然而,预想中的摔倒并未发生。
因为就在撞上的瞬间,两条枯瘦却如同铁箍般的手臂,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量,死死地、紧紧地、从他身后将他拦腰抱住。
力道之大,勒得他胸腔闷痛,几乎无法呼吸!
紧接着,一个温热的、带着剧烈喘息和滚烫泪水的、毛茸茸的花白脑袋,重重地、毫无间隙地埋进了他的后背。
“小朋友……我的小朋友……啊!!!\"孙桂香死死地抱着他,将脸紧紧贴在他单薄的后背上,放声痛哭。
她用尽全身力气收紧手臂,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要分开!
夜清流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灰蓝色的眼眸在镜片后瞬间睁大到了极限!瞳孔深处,那片万年冰封的湖面,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巨大的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
错愕、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强行遗忘、此刻却汹涌反噬的、极其陌生而强烈的酸涩感,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精密运转的思维。
他身体的本能反应是挣脱。
这突如其来毫无距离感的、肢体接触,严重违背了他所有的行为逻辑和规则。
他应该立刻推开这个“异常变量”。
但是.....
那死死箍住他腰身的手臂上传来的、带着老茧和裂口的粗糙触感……
那紧贴着他后背的、剧烈起伏的、带着滚烫泪水的脸颊的温度……
那撕心裂肺、充满了巨大悲喜的哭喊声……
这一切,如同最强大的病毒程序,瞬间冲垮了他核心逻辑的防火墙。
无数被强行压制、被规则抹去的记忆碎片,如同解除了封印的幽灵,疯狂地冲击着他冰冷的世界。
——IcU玻璃窗外,那张布满泪痕、写满巨大惊喜的枯槁脸庞……
一一病房里,那双小心翼翼捧着饭盒、浑浊眼睛里盛满期待的眸子……
一一那双粗糙温暖、固执地包裹着他冰冷手指的手......
一—“小朋友.……明天我再做新鲜的送来!”
一—……“不要放太多糖。”
“滴答——”
一滴滚烫的泪水,从孙桂香浑浊的眼睛里溢出,砸落在夜清流深蓝色的校服后背上,瞬间裂开一小片深色。
“老婆子记得!老婆子都记得!!IcU的玻璃...你朝我招手...绿豆糕...我喂你吃的绿豆糕。”
她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开启新对话灼烧着夜清流。
那双曾观测宇宙星河、解析万物法则的眼睛,此刻难以置信地、近乎失焦地看着眼前这张布满深刻皱纹、涕泪横流的脸。
所有的冰冷、所有的疏离、所有作为观测者的绝对理性,在这一刻被这不顾一切的拥抱冲击得摇摇欲坠。
“孙婆婆?”他的声音干涩低哑,带着从未有过的迟疑和震颤。
这个被世界规则强行抹去的称呼,这个只存在于他冰冷记忆深处的称呼,就这样不受控制地滑出了唇齿。
“是我!是老婆子我!”孙桂香哭喊着,用力点头,泪水溅落在他的衣襟上。
“您……”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不该记得的。”
观测者的逻辑在警告他,规则的重置是绝对的,记忆的保留是危险的异常。
可这句话说出来,却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微弱到极点的哽咽。
她那滴泪水的温度,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夜清流灵魂深处最坚硬的冰层。
他僵硬的身体,在那死死禁锢的怀抱和汹涌的泪水中,极其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片掀起的滔天巨浪,在短暂的狂暴后,似乎悄然沉淀下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茫然与……动摇。
他垂在身侧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没有推开。
没有挣脱。
他就这样,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冰雕,僵硬地站在青岚桥的最后一级台阶上。被身后那个痛哭失声、死死抱着他的枯槁老人,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紧紧箍在怀里。
然而,这并非结束。
孙桂香滚烫的泪水,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仿佛带着某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持续不断地灼烫着他的肌肤。
那汹涌的情感,那失而复得的巨大悲喜,那不顾一切的拥抱……如同无形的浪潮,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他冰冷的壁垒。
他高挺的鼻梁微微翕动了一下。
紧抿的薄唇,那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弧度的线条,极其极其轻微地……抿得更紧了一些。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然后,在无人能看见的角度--在那副精致的银丝眼镜之后,在那双灰蓝色的、如同冰封湖面的眼眸深处——
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湿润,悄然汇聚在浓密如鸦羽的长睫根部。
一点。
又一点。
那湿意无声地凝聚,如同冰川在阳光下悄然融化的第一滴露珠,终于不堪重负,顺着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极其缓慢地、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一滴。
晶莹剔透,带着冰封湖底最深处的寒意,却折射着头顶炽烈阳光的碎片。
它滑过他清俊却冰冷的脸颊轮廓,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泪痕,仿佛只是皮肤上凝结的露水。
滑过他紧抿的、线条优美的薄唇唇角,最终,滴落在他深蓝色的校服前襟上,迅速洇开一小点深色,与孙桂香的泪水痕迹混在一起,消失不见。
无声无息。
没有任何抽泣,没有任何哽咽,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只有那悄然滑落的泪滴,在刺目的阳光下转瞬即逝,如同从未存在过。
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弯下了那始终挺直的、如同青竹般孤傲的背脊。
这个在毁灭与重生中都未曾低头的观测者,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卸下了所有冰冷的外壳和沉重的枷锁。
他微微侧过头,将光洁饱满的额头。轻轻地、带着全然的信赖和难以言喻的疲惫,抵在了老人花白、汗湿的发顶上。
“我回来了。”他抵在老人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却清晰地落入孙桂香的耳中。
孙桂香的身体猛地一震,环抱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她用力点头,泪水更加汹涌,混合着汗水和笑容,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肆意流淌。
“回家!小朋友,我们回家!老婆子给你煮绿豆汤!煮一大锅!!”
她粗糙的手紧紧攥住他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微凉修长的手,枯瘦的手指努力包裹住他的指尖。
不远处的桥顶,宁曦宛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又酸涩的手紧紧攥住,闷得发疼。
那个冰冷少年无声落泪的画面,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她记忆的迷雾深处。
白芷晔呆呆地看着孙桂香紧紧攥着夜清流的手,茫然地再次抚摸自己空空的手腕。
那里,尖锐的刺痛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温热的酸胀感。
段疏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强光,遮住了他瞬间泛红的眼眶和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冲破规则枷锁的惊涛骇浪。
监管者的力量在老人拥抱少年的那一刻,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悲鸣。
花浸月停止了哭泣,从宁曦宛怀里探出头,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一丝奇异的平静。
那个人身上令人恐惧的黑暗气息,在那个老奶奶抱住他的时候,好像...消失了?
夕阳的余晖将青岚桥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孙桂香紧紧攥着夜清流微凉的手,拉着他一步一步走下桥阶。
她的背脊依旧佝偻,脚步甚至有些蹒跚,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雀跃的坚定。
夜清流顺从地跟着她,深蓝色的校服在夕阳下似乎也少了几分冰冷。
他微微低着头,额发遮住了眉眼,只有那线条完美的下颌和紧抿的唇,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偶尔有未干的泪痕在冷白的皮肤上闪过微光。
他没有再回头看桥上呆立的四人。这个世界遗忘了夜清流,规则抹去了他存在的痕迹。
但总有一束微光,能穿透遗忘的厚重帷幕,在茫茫人海中,不顾一切地奔向她的小朋友,用一个带着绿豆清香的、用尽全力的拥抱,告诉他。
总有人会记得。
晚风拂过,带来河水微凉的气息和柳叶的沙沙声。
孙桂香絮絮叨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和失而复得的欢喜,在渐渐弥漫的暮色中轻轻飘散。
“慢点走...小朋友你腿还没有完全好...老婆子扶着你……“
“绿豆汤里放点百合好不好?清热.…”
“晚上想吃什么?老婆子给你做.…”
夜清流沉默地听着,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片冻结了亿万年的冰湖。
在夕阳的暖晖和老人粗糙掌心的温度里,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