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琳懿的唇角勾起一抹好奇笑意,声音放得更轻,带着试探,“四姑娘……你与他……”
郁澜心口猛地一跳。
“他?”她抬起眼睫,迎视着许琳懿那双眼眸,语气平静,只重复了一个字。
内心却瞬间翻江倒海。
这个“他”,指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许琳懿像是完全没看到郁澜眼底骤起的冷光,依旧笑得温软,仿佛只是分享一点高门女眷间秘而不宣的见闻:“就是那位端王世子啊。”
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目光锐利地捕捉着郁澜脸上的每一丝变化,“上回你外祖母请托过那边王府的老管事说亲,虽说后头黄了,但我看这位世子爷……”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道:“以世子那般人物,最恨受人算计被人掣肘。若不是他心甘情愿点头默许了,你外祖母家那般请托,怕是连王府门房的面都见不着呢。”
她话里有话,又故作轻松地继续分析,“况且,京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亲事?年纪到了,迟迟不定。不声不响的,他在等什么呢?”
“这么一想啊,四姑娘……那亲事虽说拒了,可那之后呢?世子的心意,怕是还在的吧?”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在耳边。
郁澜的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
许琳懿竟连她外祖母试图私下请托王府老管事之事都了如指掌。
更可怕的是,她将前后因果竟串得如此合情合理。
几乎点破了她和裴戬之间最隐秘难言的纠葛。
并非单纯算计,而是一个在等?
在等她吗?
荒谬!
怎么可能!
心头掀起惊涛骇浪,脸上却凝成了冰面。郁澜没有说话,只是摇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很小,但那否定的意志却传达得清清楚楚,毫无转圜余地。
看着郁澜摇头否认,一直笑吟吟的许琳懿眼中终于掠过了一丝错愕。
“不是?”她下意识地低喃出声,仿佛这结果完全超出了她的预判。
随即,那错愕迅速被另一股更深的不解与讶异所取代。
许琳懿很快调整过来,唇角重新弯起,但那笑意已变得飘忽。
她看着郁澜,目光探究更深,像是在重新评估什么。
“那可真是怪了。”她低声说了一句,更像是自言自语,随即像是想起了更有力的佐证:
“四姑娘既说不是,”许琳懿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闻,“那有一件事,我说出来四姑娘权当笑话听。前个月,在相国寺静心阁后头,我陪祖母上香还愿。正好看见咱们那平日里连正眼都不看人的世子爷,竟然在那棵老菩提树底下求签。”
这消息如同又一块巨石砸下。
郁澜心头剧震,裴戬求签?
那种事?简直难以想象!
“求的还不是平安,不是前程,”许琳懿眼中光芒闪动,“我看见那签筒上的红绸,分明写着的是姻缘二字!”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郁澜,语速加快了些,“世子当时抽到的还是顶顶尊贵的那支上上签,签文我没瞧清,只听旁边解签的老和尚念了句什么‘柳暗花明终有时’,我也没听懂。但那之后,世子爷看着那签文,竟然笑了。不是冷笑,不是讥诮,是真心实意的笑容!我来京这些年,头一回见他那样笑。”
“我当时没忍住,上前一步,半开玩笑地问了他一句,”许琳懿的声音变得有些幽远,眼神却紧锁郁澜,“‘世子爷这是在替晋国公府的四姑娘卜算吗?’”
郁澜的心跳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
廊下穿过的风仿佛也静止了。她屏住呼吸,等待那最终的答案。
许琳懿的嘴角弯起一丝弧度,“他倒没直接答我,只抬手将签文折好,极其珍重地收进了怀里,然后对我说——‘我的私事,自有考量。只是这等上上签,自然也要配世间值得的人。’说完这话,他看都没再看我一眼就拂袖走了,留下我当场愣在那里。”
许琳懿说完这段话,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向郁澜的眼神变得清明了些,也多了几分复杂的真诚。
“所以,四姑娘方才一说不是,我立刻就糊涂了。不是为你。那又是为谁?还能是谁值得他那般珍视?总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吧?”
她说着也微微摇头,带着茫然,
“其实……”许琳懿的语气忽然放得柔软下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更像是在宽慰自己,“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嫁人图什么?左不过一个稳字。夫君若是能轻易被一两句好话哄得团团转的人……”
她轻轻哼了一声,带着鄙夷,“反倒靠不住。真正能立得住的男儿,哪一个没有自己的盘算和主意?那心思,原就不是那么容易吹得动的。”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若能嫁一个根基稳固、心性如此,虽冷了些,却也未必是坏事的夫君,未必就不如那些蜜糖包裹的虚假欢喜。”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郁澜听,还是说给她自己那颗也未必宁静的心听。
这份见解让郁澜心头复杂难言,抬起头,迎上许琳懿那双明澈眼眸。
眼前这同样生于鼎食之家,而又保持着清醒的女子,竟让她莫名生出几分知己感来。
郁澜的心弦终于被拨动了。
“许姐姐……”她轻轻开口,“你说的是。姐姐聪慧明达,事事周全,进退得宜,更有这般透彻豁达的胸襟见识。姐姐这样的人,无论嫁给谁,都断然不会把自己置于任何不如的境地。”
郁澜的语气笃定,一字一句,“你是这般值得的人。无须他人签文定论。”
这毫无作伪的赞美。让许琳懿彻底怔住。
许琳懿眼睫飞快地颤动了几下,嘴唇微张,竟一时失语。
良久,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也没再说,只对着郁澜,弯了弯嘴角。
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鹅黄的裙裾在渐浓的暮色中,步履从容了许多。
……
端王府的暖阁里,熏香袅袅。
二小姐裴霖刚想穿过花厅,去寻晋国公府的四姑娘郁澜说几句体己话,脚步却在靠近那丛茂密的芭蕉叶时倏然顿住。
“……你们是没瞧见她那眼神,黏在顾家公子身上似的!”
一个刻意压低带着酸溜溜腔调的女声钻入裴霖耳中,是娄家那位小姐娄蜜。
裴霖眉头微蹙。
另一个声音带着好奇的附和:“真的?可顾公子那性子,冷得像块冰,能搭理她?”
“嗤,”娄蜜的嗤笑声格外刺耳,“谁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别忘了她可是在永州那地方待了好些年,天高皇帝远的。你们想想,那位嫁去江南的郡主,不就闹出过养面首的丑事?她郁澜在那边,谁知道是不是也……”
后面的话虽没明说,但那恶意的暗示,直刺郁澜的清白。
裴霖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头顶。
她猛地从芭蕉叶后转出来,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目光直直钉在猝不及防的娄蜜身上。
“娄蜜!背后妄议他人清誉,无端揣测,恶意中伤,这就是娄家的家教?你父亲没教过你‘慎言’二字怎么写吗?”
娄蜜被裴霖的突然出现和斥责吓得后退半步,嘴唇哆嗦着:“我……我没……”
“没什么?”裴霖逼近一步,眼神锐利,“你方才那些话,字字句句都在影射郁四姑娘品行不端!证据呢?亲眼所见,还是人赃并获?若都没有,你这般信口雌黄,与市井长舌妇有何区别?污人名节,其心可诛!”
暖阁内一片死寂,方才还跟着附和的几个小姐都吓得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娄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被裴霖的气势压得抬不起头,又羞又恼,却无力反驳。
只能强撑着辩解:“我……我只是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裴霖冷笑一声,那目光看得娄蜜心底发寒,“关乎女子一生清誉之事,也能随口一说?那我裴霖还常与护国公府的许家公子说话,商讨马球赛事,按你这随口一说的道理,我裴霖是不是也成了你口中那等不知廉耻之人?”
这话分量太重。
护国公府许家公子是京城有名的端方君子,与裴家更是世交。裴霖拿自身举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彻底堵死了娄蜜的狡辩。
娄蜜脸色惨白如纸,额角渗出冷汗,再也撑不住,慌乱地低下头:“裴二小姐息怒……是、是我失言了……我……我以后再不敢了……”
她手指紧紧绞着帕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裴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那目光里的警告意味十足,不再多言,转身拂袖而去。
只是心头那股烦闷并未消散,反而更添沉重。娄蜜的污蔑固然可恨,但兄长裴戬与郁澜之间那难以言说的疏离,究竟因何而起?
这才是真正压在裴霖心上的巨石。
她脚步匆匆,只想快些见到郁澜。
刚走到连接后园的回廊,娄蜜竟又追了上来,脸上惊惧未退,却多了一丝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探究。
“裴二姐姐……”娄蜜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她左右看看无人,才压低声音问,“你看顾公子……他是不是对郁四姑娘……”
她似乎难以启齿,“他方才在暖阁,眼睛总往郁澜那边看……好几次了……”
裴霖闻言,心头猛地一跳。
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目光顺着娄蜜的暗示,穿过回廊的雕花隔扇,望向不远处水榭旁的人群。
顾辞正与人交谈。
他身姿挺拔如松竹,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疏离模样,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然而,裴霖的目光何其敏锐。
她清晰地看到,顾辞那看似平静的目光,实则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始终落在一个方向。
那个正站在水榭栏杆旁,微微俯身看着池中锦鲤的素衣身影,郁澜。
无论人群如何移动,无论旁人如何与他说话,顾辞的目光总会不动声色地偏移回去,精准地捕捉着郁澜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那专注的凝望,并非刻意,却比任何刻意的注视都更加直接。
那里面没有轻浮,没有戏谑,只有一种纯粹而坦荡的在意。
裴霖的心沉了沉。
顾辞的目光,印证了娄蜜的观察,也让她心中的疑云更加浓重。
她没回答娄蜜,只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让娄蜜心头更慌,再不敢多问,讪讪地退开了。
……
翌日,天刚蒙蒙亮。
郁澜便已起身。
昨夜顾夫人派人递了话,邀她今早一同去城东的早市挑选几样新奇的花种。
顾夫人有早起的习惯,郁澜自然不敢怠慢。
同睡一榻的五妹妹郁潇被窸窣声吵醒,揉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嘟囔:“四姐姐……这么早……你去哪儿呀?”
“顾夫人约我去早市看看花种,你再睡会儿。”郁澜轻声安抚,替她把被角掖好。
“我也想去……”郁潇挣扎着想爬起来。
“早市人多杂乱,你小孩子家家的,磕着碰着不好。乖乖睡觉,回来给你带糖人。”郁澜温言哄着,郁潇这才哼哼唧唧地又缩回温暖的被窝。
郁夫人得知女儿是陪顾夫人出门,乐得合不拢嘴,连声嘱咐:“好好陪着顾夫人,她眼光好,你多学着点。别怕累,也别嫌早市脏乱。”
言语间满是期待。
马车辘辘,驶离了安静肃穆的勋贵府邸聚集区,越靠近城东,空气里那股鲜活热闹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天光还未大亮,但京城的血脉早已沸腾。
马车在街口停下。郁澜随着顾夫人下车,眼前的景象让她微微睁大了眼。
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摊棚早已支开,一眼望不到头。
昏黄的灯笼、跳跃的炉火、蒸腾的热气交织在一起,映照着攒动的人头。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鸡鸣犬吠声、铁器敲打声……各种声响汇聚成一股充满生机的洪流。
空气里混杂着刚出炉烧饼的焦香、新鲜果蔬的清气、活鱼活禽的腥味、泥土和汗水的气息……
浓郁而复杂,是郁澜从未经历过的市井最底层。
“有些吵,也有些乱,”顾夫人侧头看向郁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没有半点勋贵夫人的矜持,眼神里反而有种怀念。
“我娘家原是北边行商起家,小时候常跟着父兄跑码头集市,习惯了这种烟火气。你若是不惯,就在这街口等我,或是去旁边干净的茶楼坐坐,我挑好了就来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