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的怒涛在黎明前变得异常狂暴,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下的碎冰,狠狠拍打着潼关城墙的根基。城垛上的积雪被震得簌簌落下,守军们不得不时常跺脚活动冻僵的脚趾。老兵王贵蹲在箭垛后,用豁了口的腰刀削着箭杆,时不时往冻僵的手上哈口热气。
\"栓子,你见过黄河鲤鱼跳龙门没?\"王贵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身旁的少年兵摇摇头,牙齿不住地打颤。老兵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黑洞:\"等打退了辽狗,叔带你去瞧。那金鳞翻起来,比汴梁城上元节的宫灯还亮...\"
话音未落,辽军阵中突然响起连绵不绝的号角声。那声音低沉浑厚,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震得城堞上的积雪簌簌坠落。王贵一把将栓子按在箭垛下,自己探出半个脑袋张望。晨雾中,上百架改良过的鹅车正缓缓推进,这些庞然大物裹着浸湿的毛毡,宋军的火箭射上去只腾起一缕青烟就熄灭了。
\"准备迎敌!\"韩世忠的吼声在瓮城回荡。老将军拄着陌刀站在最危险的城墙缺口处,左腿的伤口用麻布草草包扎,鲜血已经浸透布料,在靴底凝结成暗红色的冰碴。他的亲兵昨夜已经全部战死,现在身边只剩下几个临时调拨来的新兵。
第一架鹅车重重撞上城墙时,整个潼关都在震颤。韩世忠亲眼看见守备使李纲被滚落的巨石砸中,那个总是笑呵呵的胖子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上半身就变成了一滩肉泥,下半身还挂在云梯的铁钩上抽搐。
\"放滚木!倒金汁!\"韩世忠声嘶力竭地下令。守军们合力推下巨大的滚木,那些包着铁钉的圆木顺着城墙滚落,将攀爬的辽兵砸得血肉模糊。煮沸的粪水混合着毒烟倾泻而下,城下顿时响起骇人的惨嚎。但更多的辽兵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上攀爬,他们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嘴里咬着弯刀,手指抠进城墙的缝隙里。
十五岁的栓子蜷缩在箭楼的角落里,怀里紧紧抱着一捆已经熄灭的火绳。他的身旁躺着前天还教他认北斗七星的老马夫,此刻那个慈祥的老人腹腔插着半截云梯的横杆,肠子流了一地。栓子的牙齿不停地打颤,喉咙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怕就咬这个!\"王贵塞给他一块带血的护心镜,镜背刻着\"开封王记\"的戳印。少年哆嗦着将铜镜边缘含在嘴里,金属的咸腥味和铁锈味顿时充满口腔。
城下传来契丹语的狞笑。几个辽兵正用铁钩拖拽阵亡宋军的遗体,他们故意将尸体摆成屈辱的姿势,用长矛穿刺。王贵的眼睛突然变得血红,他夺过身旁的神臂弩,瞄准那个笑得最大声的辽兵。\"看好了小子!\"他扣动扳机,淬毒的弩箭精准地贯穿了辽兵的眼窝,\"杀一个够本!\"
行宫偏殿里,赵桓正在给一个断了右腕的禁军小兵喂药。那个看起来不超过十八岁的士兵脸色惨白,断腕处缠着的麻布已经被鲜血浸透。
\"家里还有谁?\"皇帝轻声问道,手中的药匙稳稳地递到士兵唇边。
\"娘...和妹妹在汴梁...\"小兵艰难地咽下药汁,突然抓住皇帝的龙袍衣袖,\"陛下!他们说...辽狗要屠城...\"
殿外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赵桓猛地站起身,药碗翻倒在锦毯上,褐色的药汁晕开一片。他一把推开跪地哭谏的内侍监,大步走向殿外的鼓楼。
当赵桓登上鼓楼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脏几乎停跳。西城的角楼已经轰然倒塌,烟尘中冲出数十个披着狼皮的辽国死士。种师道率领亲兵堵在缺口处,老将军的银须被鲜血黏成硬绺,手中的长枪已经折断,此刻正挥舞着一把缴获的弯刀。
\"竖盾!枪阵!\"种师道的吼声依然洪亮,但赵桓敏锐地注意到老将军的左臂已经抬不起来了。
\"取朕甲胄来!\"赵桓突然喝道。内侍监跪爬着抱住他的双腿:\"陛下不可犯险啊!\"年轻的帝王一脚踹开这个服侍了自己十年的老太监,玄甲铿锵声中抓起鼓槌。
当《秦王破阵乐》的鼓点压过战场喧嚣时,濒临溃散的守军突然爆发出一阵\"万岁\"的吼声。鼓架下,枢密副使张叔夜正用身体为皇帝挡着流矢。这位六旬老臣的左肩已经插着一支箭,却还在嘶声指挥:\"火油车推上来!对准鹅车的轱辘!\"
一支冷箭突然贯穿了他的咽喉。张叔夜的最后一眼,是落在染血的战报上——那上面写着\"勤王军受阻于风雪\"。
巷战在醉仙楼前陷入胶着。韩世忠背靠着酒楼的招牌,手中的陌刀已经砍出了无数缺口。柜台后突然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将军...喝口热汤...\"老板娘阿阮捧着一个粗陶碗,身后躲着三个不到十岁的孩童。
\"带娃儿去地窖!\"韩世忠挥刀劈翻一个突进的辽兵,滚烫的羊汤泼了他满身。阿阮却没有动,反而抓起门闩砸向一个正从窗口爬进来的辽兵:\"俺当家的在守水门,要死一块死!\"
长街的另一端,岳飞正率领最后的背嵬军死守粮仓。他的铁枪已经刺穿第三个铁鹞子武士,枪头\"咔嚓\"一声折断。\"用这个!\"粮仓管事扔来一把铡草刀,自己却被呼啸而来的回旋镖削去了半边脑袋。岳飞反手接住铡刀,寒光闪过,一个西夏骑兵连人带马被斩成两段。
\"岳将军!\"一个浑身浴血的传令兵扑跪在地,\"北门...韩小姐她...\"
北门箭楼已经化作一片火海。韩世忠的独女韩娥手持双股剑,正在与五六个辽兵缠斗。她的嫁衣被撕去半幅,金线绣成的凤凰沾满了脑浆和鲜血。昨夜父亲交给她的玉佩,此刻系在一个自刎的侍女颈间——那姑娘为了掩护主人,被长矛钉在了柱子上。
\"辽狗受死!\"韩娥的剑锋划过契丹百夫长的咽喉,鲜血喷了她满脸。就在这时,攻城锤撞碎了最后一道门栓。韩娥突然扯开前襟,露出捆满火雷的束胸:\"爹!女儿尽孝了!\"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震落了全城的檐冰。远在东街血战的韩世忠突然踉跄了一下,他望向北门腾起的蘑菇状烟云,手中的陌刀深深劈进了青石板的缝隙。
正午时分,黄河突然改道。张俊的水师战船在浪尖时隐时现,船头的床弩发射着带铁链的长矛,那些铁矛深深钉入鹅车的木架,竟将数架攻城塔拽入了怒涛之中。
种师道突然仰天狂笑:\"天佑大宋!\"老将军夺过身旁士兵手中的鼓槌,伤口崩裂的鲜血染红了牛皮鼓面。就在他抡起鼓槌的刹那,一个辽军都统的弯刀已经没入他的胸膛。但老将军的最后一击,将那柄鼓槌深深钉进了敌人的天灵盖。
暮色浸透战场时,王贵从尸堆里扒出了昏迷的栓子。少年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带牙印的护心镜。赵桓的龙渊剑插在种老将军的战鼓前,剑穗浸透了鲜血:\"凡战殁将士,父母妻儿由内帑奉养终身!\"残存的数百守军呜咽着跪倒在地,惊起一群寒鸦掠过对岸溃逃的辽军大营。
那面弹孔密布的龙旗仍在潼关城头猎猎作响,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又像一面永不倒下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