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尔豪站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烫到指尖才猛然惊醒。他烦躁地将烟头摁灭在瓷缸里,抬头看向正在整理药箱的如萍。
\"同济堂的大夫真的可靠吗?\"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压着焦灼,\"杜飞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再拖下去怕是要感染。\"
如萍系紧药箱的皮带,指尖微微发白:\"现在海市刚恢复秩序,能开门的医馆本就不多。同济堂的秦老大夫虽然去了港城,但坐堂的周先生是他亲传弟子,从前给爸爸治过咳疾的。\"
窗外突然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尔豪快步走到窗前,看见司机老陈正扶着杜飞从别克车里挪出来。杜飞整张脸惨白如纸,右腿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每走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暗红痕迹。
\"来不及多想了。\"尔豪抓起大衣就往外冲,呢料下摆带翻了茶几上的玻璃杯,蜂蜜水泼在报纸上,把\"日军撤离公告\"泡得模糊不清。
昔日气派的青砖门楼如今只剩半截\"同\"字匾额,被两根毛竹勉强支着。药柜上珍贵的紫檀木雕花缺了角,用麻绳捆着几块木板加固。穿长衫的学徒蹲在台阶上碾药,铜臼撞击声里混着远处江轮的汽笛。
\"请问周大夫——\"尔豪的询问戛然而止。
纱布屏风后转出个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姑娘,乌油油的辫子甩过肩头,手里端着盛满带血棉花的搪瓷盘。陆依萍抬眼的瞬间,搪瓷盘\"咣当\"砸在地上,染红的棉花滚到杜飞脚边。
\"你们来干什么?\"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腰撞上药柜,震得顶层的当归罐簌簌作响。
如萍的指甲掐进掌心。两年不见,依萍瘦得颧骨都显了出来,袖口沾着可疑的褐色污渍,但那双眼睛依然亮得灼人——就像当年举着裁纸刀说要和陆家断绝关系时一样。
\"依萍小姐现在是我们这的护士。\"周大夫匆匆从内室出来,白大褂下露出半截国军军裤,\"秦五爷把医馆托付给我时,多亏她带着红十字会的证件来帮忙。\"
杜飞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捂嘴的指缝溢出。尔豪这才注意到依萍旗袍第二颗盘扣上别着小小的珐琅徽章——青天白日环绕着红十字,是战时女子救护队的标志。
\"先处理伤口!\"依萍已经扯过纱布按住杜飞胸口,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她掀开染血的裤管时呼吸一滞:炮弹碎片造成的贯穿伤周围布满溃烂的黄白色脓苔,散发着腐肉特有的甜腥气。
煤油灯在头顶摇晃,依萍给手术器械消毒的剪影投在灰墙上,像出皮影戏。
\"局部麻醉只能撑二十分钟。\"周大夫往杜飞嘴里塞了块软木,\"咬住了,别伤到舌头。\"
当手术刀划开发黑的皮肉时,杜飞喉咙里溢出野兽般的呜咽。尔豪死死按住他痉挛的左腿,突然听见依萍轻声哼起歌谣。是苏州河边母亲们常唱的《紫竹调》,但词改成了\"金疮药粉加三七,当归没药忍冬藤...\"
\"你什么时候学的医?\"尔豪忍不住问。
依萍用镊子夹出块沾满脓血的弹片,冷笑声混着金属落入盘中的脆响:\"这个貌似跟你们没有多大关系。\"
后半夜下起小雨,如萍在煎药房找到了依萍。姑娘正对着炭炉扇风,陶罐里翻滚的汤药泛着诡异的蓝紫色。
如萍看见她虎口处陈年的烫伤疤痕,突然想起九岁那年,依萍为了抢回她被流氓扯断的珍珠项链,被滚烫的豆浆浇了满手。
\"当年的事...\"
\"打住。\"依萍\"啪\"地合上折扇,火星溅在两人之间的青砖地上,\"现在我只关心怎么用五倍子替代短缺的磺胺。\"
天蒙蒙亮时,杜飞的高烧终于退了。尔豪靠着门框打盹,被楼下的争吵声惊醒。
\"伤员必须隔离观察!\"依萍的声音像淬火的钢。
穿美式军装的男人拍着桌子:\"这座医馆现在归联军管辖!\"他踢翻箩筐里的防风草药,牛皮靴碾过晒干的半边莲,\"限你们中午前搬走!\"
周大夫拦在药柜前的手在发抖。依萍却笑了,从账本里抽出发黄的证件:\"看清楚,这里是瑞士红十字会注册的医疗点。\"她指着墙上的日内瓦公约,\"要强占的话,明天就会见报。\"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睫毛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如萍突然发现,妹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摔茶杯的倔强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