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雪语
帐帘落定的刹那,琪亚娜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帐壁上,闷闷的,像崖底暗河的水流声。
她没有立刻起身,指尖仍按在玉佩的豁口上,那点暗红的血渍像生了根,透过冰凉的玉面渗进皮肉里,带着股铁锈般的腥气。
方才徐有贞手腕上的青斑在眼前晃。那纹路她记得清楚,前年永定河畔的老藤就是这般盘虬卧龙,赵岩生前总说“藤缠树,树养藤,原是相生相杀的道理”。
那时她不懂,此刻却忽然明白——徐有贞借赵岩的尸身脱身,不正像老藤攀着枯树往上爬?
帐外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帆布上,簌簌响。
琪亚娜扶着破榻站起来,靴底碾过地上的干草,惊起些细碎的尘土。她走到帐门内侧,手指刚触到粗糙的帆布,就听见赵婉宁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带着哭腔:“……他说只要我照做,就保赵家上下平安……”
“平安?”徐有贞的声音懒洋洋的,像猫戏老鼠,“赵岩当年弹劾我用邪术,怎么没想过保自家平安?”
“可那邪术本就该禁!”赵婉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你用借尸换魂补的伤,夜夜疼得打滚,难道忘了?”
琪亚娜屏住呼吸,指尖攥得发白。借尸换魂……果然是这邪术。她想起皇后教的“镇”字诀,口诀里说“邪术补身,如冰填火,暂得安稳,终会反噬”。徐有贞能站在这里,怕是用了更阴毒的法子压着反噬。
外面一阵窸窣,像是徐有贞拂袖而去。脚步声渐远,夹杂着黑袍人的靴底碾雪声。琪亚娜数着数,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风雪里,才猛地掀开帐帘。
赵婉宁正背对着她站在雪地里,肩膀抖得像片被冻僵的叶子。她身上那件素色披风沾了雪,发间落着几粒雪籽,转眼就化成了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倒像是在哭。
“他走了?”琪亚娜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赵婉宁猛地回头,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看见琪亚娜时,瞳孔缩了缩,慌忙抬手去擦脸,却把雪水抹得满脸都是。“贵妃怎么出来了?”她的声音发紧,像被冻住的琴弦。
琪亚娜没答,只是缓步走过去。雪没到脚踝,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倒衬得方才徐有贞留在车板上的脚印愈发诡异——那样浅,那样轻,仿佛不是活人踩出来的。
“我知道你是强迫的。”
琪亚娜站定在赵婉宁面前,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手背上。那双手纤细,指节却有些变形,像是常年攥着什么硬东西,“赵岩待你如亲妹,你断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的尸身被用来做替罪羊。”
赵婉宁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突然别过头去,望着远处被风雪模糊的辕门。黑布缠柱的地方,符咒在风里猎猎作响,那些扭曲的线条像极了崖底的藤蔓,正一点点往上爬。
“前年崖底,是你去送的尸身,对不对?”琪亚娜的声音放轻了些,“徐有贞用赵家满门要挟你,你不得不从。”
雪落得更密了,打在两人的披风上,簌簌作响。赵婉宁的肩膀晃了晃,忽然蹲下身,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像被踩住的猫:“他拿着我弟弟的性命逼我……那孩子才五岁,还在襁褓里……”
琪亚娜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赵岩生前提过,赵家有个老来得子的幼弟,被送去江南外祖家抚养,原是为了避祸,没想到还是成了徐有贞的把柄。
“那天我去崖底,”赵婉宁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徐有贞的人早在那里等着,抬着口薄棺,里面就是……就是那具替身尸身。他们逼我换上赵岩的锦袍,又在尸身脸上划了数刀……”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种近乎崩溃的尖锐,“我看着他们把那具陌生尸身抬进密道,再把赵岩的棺木扔进崖底深潭……我不敢不做啊,贵妃,我若不做,我弟弟就……”
她说到最后,几乎是泣不成声。琪亚娜蹲下身,才发现她的披风下摆沾着些暗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再看她的靴底,边缘处嵌着些细小的木刺——那是崖底密道里的腐木才有的东西。
“徐有贞用邪术补身,是不是需要活人做引?”琪亚娜忽然问。
赵婉宁的哭声猛地顿住,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里却满是惊恐:“你……你怎么知道?”
琪亚娜没回答,只是想起了帐外那拖拽声。像拖冻土块,又像拖……什么更沉的东西。她看向赵婉宁身后的营帐,那里是徐有贞的主帐,帐帘紧闭,却隐隐透出股若有若无的腥气,混在雪风里,格外刺鼻。
“他每次反噬发作,都要……”赵婉宁的声音发颤,几乎说不下去,“都要找个生辰八字相合的人……送去后山的祭坛……”
后山祭坛?琪亚娜的目光越过赵婉宁的肩膀,望向营寨深处。那里被密林挡着,只能看见些黑黢黢的树影,风从林子里穿出来,带着种呜咽般的声响,像是有无数人在哭。
“那半块玉佩,”琪亚娜忽然攥紧了手心的玉,“苏和捡回来的那半块,是不是你故意让他找到的?”
赵婉宁的嘴唇动了动,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恐惧,最终都化作了一声长叹:“我总得留个念想……也总得让你们知道,他没死透。”她抬手抹了把脸,雪水混着泪水淌进嘴里,咸涩得发苦,“徐有贞以为我怕他,可他不知道,我更怕赵岩泉下有知,骂我懦弱。”
风突然转了向,掀起琪亚娜的披风一角。她瞥见远处黑袍人的身影正往这边走,步伐急促,像是来寻人的。
“别说了。”琪亚娜站起身,伸手将赵婉宁拉起来,“他的人来了。”
赵婉宁慌忙站直,胡乱理了理披风,脸上的泪痕被风一吹,冻得发疼。她看了眼黑袍人的方向,又看向琪亚娜,眼里有话想说,最终却只化作一句:“贵妃……小心他手里的玉佩。那不是普通的玉,是……是用活人精血养着的邪物。”
黑袍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风雪的寒意。琪亚娜将手心的玉佩往袖里藏了藏,指尖触到那道豁口,锋利依旧。她看着赵婉宁低下头,快步往自己的营帐走去,披风下摆扫过雪地,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盖住了。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琪亚娜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揭开,就再也盖不住了。比如赵婉宁眼底的挣扎,比如徐有贞身上的反噬,比如那半块玉佩里藏着的血——或许根本不是崖底的血,而是……祭坛上的血。
她转身往自己的营帐走,黑袍人从她身边经过,投来一道阴冷的目光,像极了方才帐帘缝隙里探进来的那道。琪亚娜没回头,只是将袖中的金钗又握紧了些。
帐帘落下的瞬间,她听见主帐方向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紧接着,是徐有贞压抑的痛哼,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声音。
反噬开始了。
琪亚娜走到榻边坐下,将那半块玉佩掏出来,放在掌心端详。青灰的玉面上,那道裂痕里的暗红似乎更深了些,像有生命般,在玉皮下缓缓流动。
她忽然想起赵婉宁的话——用活人精血养着的邪物。
那么,徐有贞养着这邪物,到底是为了压反噬,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帐外的风雪还在刮,呜咽声像极了祭坛那边传来的哭嚎。琪亚娜将玉佩重新藏进怀里,贴在胸口,冰凉的玉面透过衣襟传来寒意,却让她的脑子愈发清醒。
她得找到那个祭坛。
得知道徐有贞到底在布什么局。
更得知道,赵岩的尸身,到底沉在崖底的哪处深潭里。
雪粒打在帐上,簌簌地响,像是在倒计时。琪亚娜闭上眼,将皇后教的“镇”字诀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指尖的金钗硌着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
疼,才证明她还活着。
活着,就能把这盘棋,重新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