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余温
琪亚娜看着赵婉宁冻得发紫的嘴唇,忽然想起去年深冬在坤宁宫暖阁,皇后亲手煮的姜茶。那时赵婉宁还穿着宫装,鬓边簪着支碧玉簪,是她父亲赵岩特意寻来的暖玉,说能驱寒。此刻那簪子早没了踪影,只剩她发间凝结的冰碴,在雪光里泛着冷光。
“现在回头是岸还来得及。”琪亚娜的声音被帐外的风揉得发绵,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
赵婉宁猛地抬头,眼里的泪还没干,却淬着层惊惶:“皇上他……”
“皇上正盯着徐有贞的余党查抄,只是这盘棋太大,得一步步来。”琪亚娜避开朱祁钰的身体状况,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佩的豁口,“去年秋猎,我把徐有贞私藏粮草、勾结瓦剌的账册呈给皇上时,他攥着账册说‘此獠不除,大明难安’。你以为徐有贞为什么急着卷土重来?他怕,怕皇上腾出手来,第一个就抄了他的老巢。”
雪又大了些,帐帘被风掀起条缝,灌进股寒气。赵婉宁打了个哆嗦,往后缩了缩,像是想躲进自己的影子里。
“你还记得大姐阿依娜吗?”琪亚娜忽然提起,目光飘向远处被风雪模糊的山峦,“她怀身孕刚满七个月时,宫里突然多了些‘安胎药’。就在前几天我妹妹阿娅刚被人强灌了催孕药,身子亏得厉害,我一看那药渣就觉不对——里面掺了藏红花,是堕胎的东西。”
赵婉宁的脸色倏地白了。她当然记得——那天她还去景仁宫给阿依娜送过点心,见阿依娜捧着药碗皱眉,说“这药味怎么不对”,当时她只当是孕妇敏感,此刻想来,后背竟沁出层冷汗。
“那些药是徐有贞的心腹太监送来的,说‘是皇后娘娘特意吩咐的补品’。”琪亚娜的声音轻得像雪,“我当场摔了药碗,把那太监捆了送慎刑司,才审出是徐有贞的主意。他说‘阿依娜的孩子不能留’,不是怕她生嫡子,是怕她带着孩子回草原——大姐娘家的势力在漠南,他想借腹中胎儿拿捏漠南各部,偏大姐不肯低头。”
她顿了顿,指尖掐进掌心:“后来我故意留在宫里周旋,让阿娅带着大姐往漠南走。临走前大姐摸着肚子哭,说‘这孩子若能保住,将来定要让他看看,大明的边关不该有这么多阴谋’。可走到半途,还是动了胎气,孩子没了。”
赵婉宁的呼吸乱了,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想起父亲赵岩得知阿依娜失子那天,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夜,第二天出来时,眼白布满血丝,说“徐有贞这是要断大明的根”。那时她不懂这话的意思,此刻才明白,父亲早看清了徐有贞想借后宫乱局动摇国本的野心。
“然后你父亲就‘被瓦剌刺客杀了’,对吗?”琪亚娜冷笑一声,“徐有贞这步棋走得真妙,既除了心腹大患,又能嫁祸瓦剌,挑起边患。他算准了皇上刚经历土木堡之变,最恨瓦剌,定会派兵征讨,他好趁机在军中安插亲信。”
她从袖中摸出块折叠的绢布,展开来,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边角已经磨得发白。“这是我和大姐在蜀地查到的。你父亲当年在蜀地练兵,不是要造反,是发现徐有贞私通瓦剌,想屯兵自保,等时机成熟再呈给皇上。”
赵婉宁的目光落在绢布上,指尖抖着想去碰,却又猛地缩了回去,像是被烫到了。“可……可宫里都说我爹是反贼……”
“那是徐有贞散布的谣言。”琪亚娜将绢布重新折好,塞进她手里,“他怕你爹把证据呈上去,连夜让人伪造了通敌的书信,还杀了三个知情人。蜀地的战火,根本不是你爹挑起来的,是徐有贞派心腹伪装成叛军,烧了粮仓,逼得百姓不得不反。”
绢布在赵婉宁掌心发烫,她忽然想起父亲临走前的那个晚上,摸着她的头说“婉宁,爹若回不来,你就去找琪亚娜贵妃,她知道爹是清白的”。那时她只当是父女间的戏言,此刻才明白,那是一个父亲拼了命留下的生路。
“你以为徐有贞为什么留着你?”琪亚娜的声音冷了下来,“不是因为你听话,是因为你是赵岩的亲生女儿,是他手里拿捏赵家旧部的棋子。等他真的得了天下,你觉得他会放过你这个‘反贼之女’?”
赵婉宁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恐。她想起徐有贞帐里那些黑袍人看她的眼神,想起有次她听见徐有贞对心腹说“赵家丫头留着有用,等借她的手收了蜀地兵权,就……”后面的话她没听清,但那语气里的阴狠,此刻想起来还让她脊背发凉。
“你爹当年在蜀地的旧部,还有三成散落在民间。”琪亚娜放缓了语气,“我和大姐花了三年才找到他们,他们都等着为你爹翻案。你现在回头,把徐有贞的部署说出来,不仅能救你自己,还能让你爹沉冤得雪。可你若执迷不悟……”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的辕门,那里的符咒在风雪里扭曲着,像一张张要噬人的嘴:“徐有贞的余党遍布朝野,光锦衣卫里就有他安插的人。去年我们查抄他旧宅时,从夹墙里搜出的名单,密密麻麻写了两本册子,到现在都没审完。你觉得凭你一个人,能斗得过他?”
赵婉宁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却不是害怕,是悔恨。她想起自己帮徐有贞传递假消息时的犹豫,想起父亲的灵柩运回京城那天,她连去哭灵都不敢的懦弱,想起那些被当作“祭品”拖去后山的百姓……原来她以为的“忍辱偷生”,不过是助纣为虐的借口。
“你爹当年被污蔑造反,皇上早就知道是冤案。”琪亚娜看着她,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软,“只是碍于徐有贞余党势大,暂时没翻案。可若等徐有贞真的反了,到时候龙椅上换了人,你爹的案子就再也翻不了了,赵家九族,一个都跑不掉。”
她握住赵婉宁冰凉的手,掌心的温度一点点传过去:“你母亲还在江南隐居,我已经让人去接了,此刻应该快到安全地方了。徐有贞拿她要挟你,不过是骗你的。”
赵婉宁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丝光亮,又迅速黯淡下去:“可……可后山祭坛里的人……”
“我知道。”琪亚娜打断她,“徐有贞用他们的精血养玉佩,压反噬。但邪术终究是邪术,皇后娘娘说过,这种术法最忌心术不正,他迟早会被反噬吞噬。你现在把祭坛的位置告诉我,我们就能救那些人,也能拿到他用邪术的证据。”
帐外传来黑袍人的脚步声,比刚才更近了。琪亚娜松开手,从靴筒里摸出那支淬了麻药的金钗,塞进赵婉宁手里:“这是防身用的。若徐有贞对你动手,就刺他手腕的青斑,那里是他的命门。”
赵婉宁攥紧金钗,指尖被尖刃硌得生疼,却奇异地定了神。她看着琪亚娜,眼里的挣扎渐渐散去,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祭坛在……在后山第三棵老松树下,有块能转动的石头,下面是密道。”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徐有贞今晚要举行血祭,用……用三十个孩子……”
琪亚娜的瞳孔猛地缩了缩。三十个孩子……她想起刚才听到的拖拽声,心像被冰锥刺穿了。
“我帮你们。”赵婉宁抬起头,泪水已经干了,脸上只剩一片平静,“我知道他藏兵符的地方,就在主帐的暗格里。等他去祭坛,我就偷出来给你。”
黑袍人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帐外,伴随着粗鲁的喝问:“里面在干什么?”
琪亚娜对赵婉宁使了个眼色,转身往帐内走。赵婉宁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脸,掀开帐帘出去,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怯懦:“没……没什么,我劝贵妃安分些……”
琪亚娜在帐内站定,听着赵婉宁和黑袍人远去的脚步声,忽然抬手摸了摸怀里的玉佩。玉面依旧冰凉,但裂痕里的暗红似乎淡了些,像是卸下了什么重负。
她走到榻边坐下,将金钗重新藏好,心里却不像刚才那般笃定了。徐有贞的血祭,三十个孩子……这盘棋,比她想的还要险。
帐外的风雪渐渐小了,露出远处黑黢黢的山峦。琪亚娜望着帐帘上摇曳的影子,忽然想起阿依娜说过的话:“这世道就像永定河的冰面,看着结实,底下全是暗流。稍不留意,就会掉下去。”
她不知道赵婉宁会不会真的回头,也不知道今晚的血祭能不能阻止。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赌一次。
赌赵婉宁心里还念着父亲的教诲,赌那些被当作祭品的孩子还有生路,赌这大明的天,不会真的姓了徐。
雪粒落在帐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谁在轻轻叩门。琪亚娜握紧了怀里的玉佩,指尖按在那道豁口上,那里的血渍已经干了,留下道浅浅的红痕,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
她得等,等徐有贞离开,等赵婉宁的消息,等一个能把这盘棋下活的机会。
夜色,正一点点漫过营寨,像永定河畔那年的雪,要把所有的罪恶,都埋进深深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