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歧路
琪亚娜看着赵婉宁攥着金钗的手在发抖,指节泛白得像帐外的积雪。
方才塞过去的绢布从她袖中滑出一角,被风卷得簌簌响,上面“赵岩”两个字的墨迹已淡,却仍像根针,扎在两人之间。
“所以我留下的原因,你懂了?”
琪亚娜的声音压得很低,帐外黑袍人的脚步声刚远,风里还飘着赵婉宁方才那声怯懦的应答,“眼前两条路,你选择。”
赵婉宁猛地抬头,眼里的泪又涌了上来,这次却不是怕,是被这句话砸得慌了神。她张了张嘴,喉间像堵着雪团,半晌才挤出句:“我……我若选了回头,徐有贞会杀了我娘的。”
“你娘此刻该在去漠南的路上了。”
琪亚娜从怀里摸出块令牌,青铜质地,上面刻着朵半开的木兰,“阿依娜的人在江南接应,凭这个能一路通行无阻。徐有贞派去监视的人,三天前就被调去后山祭坛了——他忙着血祭,顾不上你娘。”
令牌在赵婉宁眼前晃了晃,她认得那木兰纹——是阿依娜娘家的族徽,当年父亲赵岩去漠南公干,带回来的马鞍上就刻着一模一样的花纹。那时父亲笑着说“漠南的女子都像这花,看着柔,根却扎得深”。此刻那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倒让她想起父亲掌心的温度。
“第一条路,”琪亚娜将令牌放在榻边的木箱上,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你按方才说的,等徐有贞去祭坛,偷兵符,指认祭坛位置。我让人去救孩子,你带着兵符往东侧林子走,那里有我的人接应。等事了,皇上会下旨为你爹翻案,赵家的牌子能重新立起来。”
雪光从帐帘缝隙钻进来,照在赵婉宁脸上,她睫毛上的冰碴融了,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那第二条路呢?”她的声音发飘,像踩在薄冰上。
琪亚娜抬眼时,正撞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动摇,像风中快要熄灭的烛火。“第二条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帐角结着的蛛网,“你现在就去告诉徐有贞,说我套你的话,说我知道了祭坛的事。他会赏你些金银,或许还会让你去看着那些孩子——但血祭开始时,他会让黑袍人把你也绑去祭坛,说你‘心向反贼,该当献祭’。”
赵婉宁的肩膀猛地一颤,手里的金钗“当啷”掉在地上。她想起去年在徐有贞的密室里,见过张人皮制成的符咒,上面的发丝和她娘的发质极像。那时她只当是巧合,此刻才惊觉,徐有贞早留着后手,所谓“要挟”,不过是让她心甘情愿做刀的借口。
“你以为他留着你,真是为了赵家旧部?”琪亚娜弯腰捡起金钗,用帕子擦去上面的雪渍,“你爹当年在蜀地练兵时,收过七个孤儿做亲卫,个个认赵家的牌子不认徐党。徐有贞找了三年都没找全,他留着你,是想让你去引那些人出来——等那些人一露面,你和你娘,还有那些孤儿,一个都活不成。”
金钗重新塞进赵婉宁手里时,琪亚娜的指尖故意碰了碰她的虎口。那里有块浅疤,是小时候跟着父亲在靶场玩,被流矢擦伤的。“你爹教过你射箭吧?”她忽然说,“他说‘箭出了弦,就不能回头,得看准了靶子再放’。”
赵婉宁的呼吸猛地顿住。她想起十五岁那年,父亲把弓塞进她手里,站在风里教她拉弦:“婉宁记住,这世上最该瞄准的不是猎物,是心里的邪念。若有一天正邪难辨,就想想爹教你的准头——往光明处射。”
那时靶场的阳光暖融融的,父亲的笑声混着风声,比帐外的雪好听多了。
“徐有贞帐里的暗格,是不是在北墙第三块砖后面?”琪亚娜忽然问。
赵婉宁惊得抬头,眼里满是诧异。她从没说过暗格的具体位置。
“你方才说‘主帐暗格’时,眼珠往西北方向瞟了三次。”琪亚娜指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你爹查案时也这样,一提到关键处就忍不住看证据藏的地方。血脉里的东西,藏不住。”
赵婉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金钗的尖,那里还留着琪亚娜的体温。她忽然想起昨晚徐有贞喝醉了,坐在帐里翻一本旧账册,指着上面“赵岩”的名字骂:“若不是这老东西多事,我早掌了兵权……”骂着骂着,就往北墙那块砖上踹了两脚,说“藏得再深又怎样,还不是成了我的囊中之物”。
原来那时她就该察觉的。
“那些孩子……”赵婉宁的声音发颤,“真的能救出来吗?”
“阿依娜的人午时就该到营寨外围了。”琪亚娜看向帐外,风雪不知何时停了,露出片灰蓝的天,“只要拿到兵符,就能调开守祭坛的黑袍人。你爹当年教过你怎么看星象辨方向,后山的密道出口朝东,对着天狼星的方向,对吗?”
赵婉宁的嘴唇哆嗦着,点了点头。那是父亲在蜀地教她的,说“万一迷路了,就跟着天狼星走,那是护着行军的星”。
帐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一下,两下……已是未时了。离血祭开始,只剩三个时辰。
“我选……”赵婉宁深吸一口气,喉间的雪团似化了些,“我选第一条路。”
金钗被她攥得更紧了,尖刃硌进掌心,渗出血珠,滴在衣襟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但我有个条件。”她抬眼时,眼里的泪已干,只剩种豁出去的亮,“等救了孩子,我要亲手拆了那祭坛——我爹最恨这些邪术,说它们把人变成了鬼。”
琪亚娜看着她掌心的血珠落在雪地上,晕开小小的红点,忽然想起赵岩生前常说的“赵家的女儿,骨头里得带点血劲”。她点了点头,从袖中摸出个小小的油布包,里面是几块压缩的干粮和一小袋水。
“拿着。”她把包塞进赵婉宁怀里,“密道里黑,这包里有火折子。记住,拿到兵符就走,别回头。”
赵婉宁把包往袖里塞时,指尖触到个硬硬的东西,是方才那块木兰令牌。她忽然想起父亲临走前,也是这样往她袖里塞了块碎银,说“婉宁要好好的”。原来有些告别,从一开始就藏着深意。
帐外传来徐有贞的声音,隔着帆布,闷闷的像头困兽:“婉宁,进来趟。”
赵婉宁浑身一僵,攥着金钗的手猛地收紧。琪亚娜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稳住,自己则转身走到榻边,拿起本书假装翻看,眼角的余光却盯着帐门。
赵婉宁掀开帐帘出去时,正撞见徐有贞背对着她站在雪地里,手里把玩着那块青玉佩。阳光落在玉面上,“贞”字缺角处的裂痕像条小蛇,在雪光里泛着冷光。
“那女人没闹吧?”徐有贞的声音黏糊糊的,像刚喝了酒。
“没……没闹,就坐着看书呢。”赵婉宁低着头,声音尽量模仿平日的怯懦。
徐有贞转过身,三角眼在她脸上扫了扫,忽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股腥气:“你爹当年就是太犟,才落得那般下场。你可别学他。”他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重得像块石头,“去,把帐里的暖炉添点炭,别冻着贵妃——她的身子,还有用呢。”
赵婉宁咬着牙应了声,转身往帐里走时,听见徐有贞在身后低语:“时辰快到了……该去看看那些小东西醒了没……”
帐帘落下的瞬间,琪亚娜看见赵婉宁的肩膀在抖,却没回头。她走到暖炉边添炭时,袖口滑下来,露出腕上的红痕——是方才徐有贞拍的地方,已经泛出青紫色。
“他要去祭坛了。”赵婉宁的声音压得极低,往炉子里添炭的手在抖,火星溅出来,烫在她手背上,她却像没知觉,“他让我守着你,不许你出帐。”
琪亚娜合上书,目光落在北墙的方向。那里的帐布因风鼓着,像块绷紧的弓弦。“兵符的事,记牢了。”她从靴筒里摸出把小刀,递给赵婉宁,“暗格的锁是黄铜的,用这个能撬开。”
小刀的木柄上刻着个“镇”字,是皇后亲手雕的。赵婉宁接过来时,指腹蹭过那凹凸的笔画,忽然想起皇后当年赏赐的那支碧玉簪,簪头也刻着类似的纹路——原来有些人,有些事,早就用细若游丝的线连在了一起。
帐外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远,该是徐有贞往后山去了。紧接着是黑袍人换岗的脚步声,停在帐外不远处,踩在雪地上“咯吱”响。
赵婉宁往炉子里添了最后一块炭,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脸发红。“我去了。”她把小刀往袖里藏时,金钗的尖蹭到了皮肉,又是一阵刺痛,却让她莫名定了神。
琪亚娜没说话,只是往榻边退了退,露出身后的木箱。箱子上的铜锁没扣,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最底下藏着面小小的铜镜——能照见帐外黑袍人的影子。
赵婉宁掀帘出去时,故意把脚步放重了些。琪亚娜从铜镜里看见她往主帐的方向走,黑袍人瞥了她一眼,没拦。雪地上的脚印很浅,像怕惊醒了什么似的。
帐内只剩炉火噼啪响,琪亚娜走到帐门内侧,指尖按在帆布上,能感觉到外面的风正一点点凉下来。她摸了摸怀里的玉佩,豁口处的血痕似乎又深了些,像在提醒她,有些债,总得用血来偿。
铜镜里,赵婉宁的身影已消失在主帐的阴影里。黑袍人的影子还在帐外晃,手里的刀在雪光里泛着冷光。
琪亚娜闭上眼,在心里数着数。一,二,三……父亲当年教她射箭时说,瞄准了,就别慌,等风停的刹那放箭,准头才最足。
现在,风快停了。
雪又开始下了,这次是细碎的雪沫,像撒了把盐,落在帐帘上,没声息,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琪亚娜盯着铜镜里那抹主帐的影子,忽然觉得,这帐内的时光,慢得像熬一锅永远煮不熟的药,药味里混着雪的冷,火的暖,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名为“希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