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房的铁锁落定的声响,被风雪揉碎在回廊尽头。徐有贞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后脑勺抵着潮湿的墙壁,望着窗棂外漏进来的雪光——那光斜斜地切在地面,像一把没开刃的刀。
“陛下好记忆。”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荡的牢房里撞出回音,带着种破罐破摔的哑,“不过陛下如今你怎么来了?”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不急不缓,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越来越近。铁门上的观察窗被推开,朱祁钰的脸出现在那里,玄色斗篷上沾着的雪粒正在融化,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往下淌。
“来看你这‘忠烈’的牌位,还合不合身。”他语气平淡,目光却像探照灯,扫过徐有贞被铁链磨破的手腕,“静思房的墙,是用糯米汁混着铁砂砌的,隔音得很。你就算喊破喉咙,外面也只当是风响。”
徐有贞忽然笑了,笑得肩膀发颤:“陛下还是这么爱说笑。当年在东宫,你总爱拿臣的字取笑,说臣写的‘贞’字,像个缺了腿的人在磕头。”
“哦?”朱祁钰挑眉,从袖中摸出个紫檀木盒,隔着铁栏递进去,“那这个,你总该认得。”
木盒打开的瞬间,徐有贞的呼吸顿住了。里面是半枚青玉虎符,虎首的位置缺了一角,裂纹处还留着暗红的痕迹——那是当年秋猎时,他替朱祁钰挡野猪,被獠牙撞碎的。
“臣记得。”他喉结滚了滚,“当年陛下说,这虎符能调宣府三卫,等臣监军时就给臣。后来……后来臣没等到。”
“你自然等不到。”朱祁钰合上木盒,指腹摩挲着盒面的云纹,“你走的第三个月,宣府总兵就把你的密信呈上来了——不是你说他有反心,是你劝他‘早图大事’的亲笔。”
徐有贞的脸猛地绷紧,像被冻住的湖面:“陛下伪造证据,就为了坐实臣的罪?”
“伪造?”朱祁钰笑了,从怀里掏出卷泛黄的纸,隔着铁栏展开。纸上的字迹潦草,墨迹洇着水痕,正是徐有贞当年留给朱祁钰的“密信”——只是信纸背面,用朱砂写着极小的“诈降”二字,被火烤过才显出来。
“你当朕真看不懂你的笔迹?”他指尖点着那两个字,“你说宣府总兵有反心,却在信尾画了只衔枚的鸟——那是你我当年定的暗号,意为‘事急从权’。”
徐有贞猛地抬头,眼里的惊恐混着难以置信:“你……”
“你自请监军,是想趁机查瓦剌的布防;你说总兵有反心,是怕信被截获留的后手;你冲击瓦剌大营,是故意被俘,好打进也先的核心营寨。”朱祁钰一字一顿,“徐有贞,你这点心思,朕当年就看穿了。”
石地上的积雪被风卷进来,落在徐有贞的手背上,他却没觉得冷。他忽然想起那年秋猎,朱祁钰把虎符塞进他手里,低声说:“宣府苦寒,万事小心。若事不可为,这半枚虎符,能保你有条退路。”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他的诈降,知道他的潜伏,知道他在瓦剌两年,一边替也先操练火器,一边偷偷把布防图藏在马粪里,让信使带给京城。
“那为何……”徐有贞的声音发飘,“为何还要立衣冠冢?为何还要说臣‘尸骨无存’?”
“不这样说,也先怎么会信你是真心投诚?”朱祁钰转身对着窗外,雪光落在他的侧脸,柔和了棱角,“你在瓦剌的第三年,也先怀疑你,把你母亲从苏州绑到了漠北。朕若不演这出戏,你母亲早就成了刀下鬼。”
徐有贞的嘴唇哆嗦着,忽然膝盖一软,重重地磕在石地上。这一次,他没再抬头,只是把脸埋进臂弯,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牢房外的风雪渐渐小了,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织出张破碎的网。朱祁钰站在廊下,望着静思房的铁门,忽然想起那年东宫的紫藤架。徐有贞捧着卷《孙子兵法》,坐在石凳上打瞌睡,阳光透过花叶落在他脸上,像撒了把碎金。
“陛下……”牢房里传来徐有贞闷哑的声音,“臣在瓦剌,见过赵姑娘。”
朱祁钰的背影顿了顿。
“她被也先当作人质,关在帐里。”徐有贞的声音里带着点涩,“有次我去送火器图,见她在绣只白狐,针脚歪歪扭扭的,却绣得很认真。她说……说陛下属狗,白狐能辟邪。”
风雪又起,卷着雪粒打在廊柱上,簌簌作响。朱祁钰抬手拢了拢斗篷,转身往回廊外走。
“你母亲上个月被接到京城了,住在城西的宅院里,院里种了她爱吃的枇杷。”他的声音被风送进牢房,轻得像雪,“好好活着,或许还能等到枇杷结果。”
铁门的观察窗被关上,脚步声渐渐远了。徐有贞趴在石地上,听着那咯吱的踩雪声消失在风雪里,忽然捂住脸,发出压抑的呜咽。
远处的血祭台,篝火已经彻底熄了。琪亚娜扶着赵婉宁站在崖边,望着皇城的方向。赵婉宁的脸色还泛着白,手里却紧紧攥着块暖玉,那是琪亚娜带下来的。
“他不会杀徐先生的。”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在东宫,先生替他抄书,抄错一个字,他都要罚先生抄十遍,却总在夜里偷偷把暖炉塞进先生的袖口。”
琪亚娜望着皇城上空盘旋的夜鹰,忽然明白朱祁钰的“慢”。他不是在等徐有贞招供,而是在等一个答案——等那个当年替他挡野猪的少年,到底还剩几分真心。
雪停了,天边露出点鱼肚白。赵婉宁望着崖下蜿蜒的路,忽然轻轻笑了:“你说,等枇杷结果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坐在紫藤架下喝酒?”
琪亚娜握紧了镇北剑,剑身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她知道,有些债要慢慢算,有些伤要慢慢养,就像这北疆的雪,总要等春风来,才肯一寸寸化去。
而真正的局,才刚刚在晨光里,露出第一缕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