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宫墙下的夜露凝在石阶上,泛着冷光。汪皇后拢了拢素色披风,踩着太监提的宫灯光晕往永寿宫去。
刚转过养心殿的回廊,就见偏殿窗纸上投出两道交叠的影子——男人的手臂圈着女子的肩,头低着,像在吻她的额。
风卷着银杏叶擦过窗棂,影子晃了晃,女子的发梢扫过男人的手背,那姿态亲昵得让汪皇后的指尖猛地攥紧了披风系带。她认得那道男子身影,宽肩窄腰,是朱祁钰惯常的坐姿;而那女子的侧影更熟悉,鬓边斜插的玉簪,正是上月内造局新制的缠枝纹样式,他赏了琪亚娜的。
“陛下……”汪皇后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冻住的冰碴。她身后的宫女想上前通报,被她一把按住。
偏殿里静悄悄的,听不清说话声,只能从晃动的影子里看出些端倪——男人的手抚过女子的脸颊,女子微微仰着头,像是在落泪,又像是在笑。
心口像是被塞进一团浸了水的棉絮,闷得发疼。汪皇后盯着那窗纸看了片刻,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不是没见过朱祁钰对女子上心,当年自己刚入宫时,他也常陪着她在月下弈棋,可那时的亲近里总隔着层君臣的分寸,不像此刻,影子里都透着股不管不顾的缠绵。
“娘娘,夜深了,露重。”
宫女低声提醒。汪皇后深吸一口气,转身时披风扫过廊下的宫灯,光晕晃得她眼晕。她脚步有些乱,走到月亮门边时回头望了一眼,偏殿的窗纸依旧亮着,那两道影子始终没分开。
永寿宫的暖阁里燃着银丝炭,孙皇后正坐在软榻上翻着《女诫》。看见汪皇后进来,她抬了抬眼:“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
汪皇后“噗通”一声跪下,披风上的夜露滴在金砖上,洇出深色的印子。“母后!”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您可得管管陛下啊!”
孙皇后放下书卷,示意宫女给她递帕子:“何事慌成这样?”
“儿臣方才路过养心殿,见……见陛下和那个琪亚娜在偏殿里……”汪皇后的眼泪滚下来,砸在帕子上,“那模样,哪还有半点君王样子?这几日朝堂上的奏折堆了半尺高,北边的军报一日三封,可陛下呢?要么在慈幼局陪着那女子,要么就把她叫到养心殿,连徐有贞的案子都搁着不理!”
她越说越急,胸口起伏着:“再过一月便是春闱,各地举子都等着放榜,可陛下心思全不在这上头!那琪亚娜是瓦剌来的,谁知道安的什么心?万一她哄得陛下不理朝政,将来这大明的江山……还有我们朱家的血脉,可怎么办啊!”
孙皇后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指尖在温热的盏壁上轻轻敲着:“你看见什么了?”
“影子……两人靠得极近,陛下还抱着她……”汪皇后咬着唇,“儿臣不敢妄言,可那光景,任谁看了都要心惊!陛下从前对谁都没这样过,就连……就连先皇后在世时,也未曾如此不分场合。”
“哦?”孙皇后抬眼,目光落在她通红的眼尾,“你倒是记得清楚。”她放下茶盏,声音平平静静的,“朱祁钰的性子,哀家比你清楚。他是个拎得清的,江山和儿女情长,孰重孰轻,不用旁人教。”
汪皇后急道:“可他现在分明是沉迷了!那琪亚娜……”
“琪亚娜怎么了?”孙皇后打断她,语气里带了点淡淡的嘲讽,“哀家见过她几次,眉目里是直爽性子,不像会弄权的。倒是你,”她往前倾了倾身,烛光映着鬓边的赤金抹额,“当年刚入宫时,天天追在朱祁钰身后问东问西,他上朝前你要替他理玉带,下朝后你要端着参汤在殿门口等。那时候刚过土木堡之变,满朝人心惶惶,你倒好,缠着他讲朝堂趣事,忘了?”
汪皇后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儿臣那是……那是关心陛下……”
“哀家让他登基时,你比谁都高兴,说终于能陪着他担起这天下了。”孙皇后的声音冷下来,“怎么?如今见他对旁人好些,就忘了自己当年的样子?琪亚娜是瓦剌人又如何?朱祁钰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身份背景,是能让他松口气的人。”
她顿了顿,目光像淬了冰:“你当哀家看不出来?你不是怕江山不稳,是怕她占了你的位置,怕将来诞下皇子,压过你的儿子。可你别忘了,这后宫里,谁能坐稳后位,谁的儿子能立为储君,从来不是你说了算。”
汪皇后浑身一颤,趴在地上不敢抬头。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旺,她却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像有冷风顺着衣领往里灌。
“朱祁钰是哀家推上去的,他的心思,哀家比谁都懂。”孙皇后拿起书卷,重新翻开,“他不是英宗,不会被女色迷了心窍。你要是实在闲得慌,就去看看春闱的考官名单,别在这些地方动歪心思。”
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记住,这宫里,能让你安稳坐着后位的,从来不是陛下的恩宠,是哀家的意思。安分守己,才能保得住你和你儿子。”
汪皇后咬着牙,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重重磕了个头:“儿臣……儿臣记下了。”
退出永寿宫时,夜露更重了。汪皇后望着养心殿的方向,偏殿的灯火依旧亮着,像一颗烧在黑夜里的火星。她拢紧披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孙皇后护着琪亚娜,陛下宠着琪亚娜,可这后宫的规矩,朱家的血脉,总不能真让一个瓦剌女子坏了去。
风卷着她的裙角,往回走的路,比来时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