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悄无声息地漫过养心殿的琉璃瓦。
偏殿里只点了一盏琉璃灯,暖黄的光透过薄纱灯罩漫开来,在青砖地上洇出一片朦胧的光晕。窗外的银杏枝桠光秃秃地伸向夜空,枝尖凝着层白霜,风过时,偶尔有碎霜簌簌落下,像极细的雪。
琪亚娜的指尖还捏着那枚狼形木雕,狼耳的弧度被摩挲得温润。她抬眼时,正撞见朱祁钰望着她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朝堂上的锐利,也褪去了方才提及国事时的沉郁,只剩下些微的期待,像个等待糖果的孩子。
“杏仁酪凉了。”
她忽然开口,声音细得像羽毛,自己都没察觉脸颊在发烫。方才那句“我准备好了”说出口时,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此刻倒生出些无措来,只能低头去看案上的空碗。
朱祁钰笑了笑,伸手将她鬓边散落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
他的指尖带着夜的凉意,触到耳廓时,琪亚娜微微缩了缩脖子,像受惊的小兽。“凉了便罢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混着窗外的风声,有种格外温柔的质感,“倒是你,手怎么这么凉?”
他握住她的手,将两只冰凉的小手都拢进自己掌心。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常年握笔批阅奏折留下的薄茧,摩挲着她指腹时,有种安稳的力道。
琪亚娜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顺着手臂往他掌心里钻,连带着呼吸都乱了几分。
“御膳房的炭盆该添了。”朱祁钰朝门外扬声,“再搬个火盆进来。”
守在廊下的太监应了声,很快便端着个烧得通红的炭盆进来,轻轻放在墙角。
炭火噼啪作响,细小的火星偶尔溅起,映得两人交握的手上忽明忽暗。炭盆的热气慢慢漫过来,琪亚娜的指尖终于有了些暖意,却还是不敢抬头看他。
“还在想阿娅的事?”
朱祁钰松开一只手,替她理了理衣襟。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袄子,领口绣着几枝浅粉的桃花,是他前几日让人照着江南样式做的。“等过了这阵子,边境安稳些,朕便派商队去接她回来。”
琪亚娜摇摇头,睫毛颤了颤:“不是。”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在草原上时,她会骑马,会射箭,会跟着母亲辨认草药,可到了这宫里,除了陪他说话,似乎什么也做不好。
朱祁钰低低地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相握的手传过来,让她心头微微发痒。“不用做什么。”
他倾身靠近了些,琉璃灯的光落在他眉骨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陪着朕就好。”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额角,带着龙涎香和皂角混合的味道,和白日里的威严截然不同。
琪亚娜想起方才他吻在自己额头上的温度,脸颊更烫了,像被草原的日头晒透的毡房毡子。她悄悄抬眼,正撞见他望着自己的眼睛,那里面盛着的温柔,比克鲁伦河的月光还要亮。
“朕去净手。”
朱祁钰忽然松开她的手,起身往内室走。他的脚步很轻,月白里衣的下摆扫过地面,几乎没什么声响。琪亚娜望着他的背影,看见他走到屏风后时,随手解下了绾发的玉簪,长发如墨般散落在肩头。
炭火还在噼啪响,窗外的风似乎小了些,只有霜粒落在窗纸上的轻响,像谁在外面撒沙子。
琪亚娜拿起案上的狼形木雕,放在掌心慢慢摩挲。阿娅的消息像颗定心丸,让她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了地,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复杂的情绪——她依赖他带来的安稳,却又怕这份依赖会变成拖累。
“在想什么?”朱祁钰从内室出来,手里拿着块半湿的帕子。他走到她面前,弯腰替她擦了擦手。帕子带着淡淡的艾草香,是宫里常用的料子。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偶尔碰到她的指缝,像羽毛扫过,痒得她想缩手,却又舍不得。
“在想……克鲁伦河的冬天。”琪亚娜小声说,“这个时候,河面上该结厚厚的冰了,牧民们会在冰上凿洞捕鱼,雪下得大的时候,毡房门口的雪能没过膝盖。”
“等将来,朕陪你回去看看。”朱祁钰直起身,将帕子放在案上,“带着阿娅一起,去看看你说的沙棘果,看看放马的草原。”
琪亚娜的眼睛亮了亮,像落了星光:“真的?”
“自然是真的。”他伸手,轻轻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她的个子比他矮些,站在他面前,刚好到他胸口。他低头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忽然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炭火的热气和艾草的清香。琪亚娜的脸贴在他的衣襟上,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声,咚、咚、咚,像草原上的鼓点,让她慌乱的心慢慢定了下来。她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指尖触到他里衣下紧实的脊背,隔着布料,也能感觉到那份属于男子的力量。
“别动。”朱祁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些微的沙哑,“让朕抱一会儿。”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呼吸拂过她的发丝。
琪亚娜乖乖地靠着他,听着他的心跳,听着窗外的霜声,听着炭盆的噼啪响。
这一刻,养心殿的宫墙、朝堂的纷争、身份的隔阂,好像都被这暖黄的灯光和温暖的怀抱隔开了,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在安静的夜里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朱祁钰轻轻推开她一点,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目光很深,像克鲁伦河最深的水湾,里面映着她的影子,小小的,带着点羞怯。“冷不冷?”他伸手,替她拢了拢领口,指尖触到她的颈侧,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
“不冷。”琪亚娜摇摇头,声音细若蚊蚋。
他笑了笑,牵着她的手往内室走。内室里也点了盏灯,光线比外间暗些,更显安静。床榻上铺着厚厚的锦褥,叠着两床绣着缠枝莲的被子,边角都用银线锁了边,是宫里最好的料子。朱祁钰让她坐在床沿,自己则在她身边坐下,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今日……累坏了吧?”琪亚娜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影,伸手想去碰,又有些不敢。
朱祁钰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还好。”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处理王振那老东西的事,费了些口舌,不过总算清净了。”
“那徐有贞……”
“明日再理他。”朱祁钰打断她,睁开眼时,目光里带着些慵懒的倦意,“今晚不想提这些。”
他倾身靠近,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带着彼此身上的气息。琪亚娜能感觉到他的睫毛扫过自己的眼睑,像蝴蝶的翅膀,轻轻扇动着。她的心跳又快了起来,像揣了只受惊的小鹿,撞得胸腔发疼。
“别怕。”朱祁钰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朕说过,不强迫你。”
他的唇离她很近,近得能感受到那份温热的气息。琪亚娜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能听见窗外的霜粒落声,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温柔的曲子,在寂静的夜里缓缓流淌。
朱祁钰的吻,轻轻落在她的唇上。
很轻,很软,像羽毛拂过湖面,漾开一圈圈涟漪。琪亚娜的身体瞬间僵住,随即又慢慢放松下来,像被晒软的羊毛。她能感觉到他的唇带着些微的凉意,和他掌心的温暖截然不同,却同样让人安心。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火星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内室的灯光朦胧,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帐子上,温柔得像一幅水墨画。
琪亚娜的手,悄悄环住了他的腰。
这个夜晚很长,长到足够容纳下所有的羞怯与温柔;又很短,短到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雪还没下,霜却结满了宫墙,而这偏殿里的暖意,却足以抵御整个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