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雪苑的积雪,仿佛凝固了时光,终年不化,将这座偏僻的宫苑死死按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灰白死寂里。
唯有主殿角落那间简陋的配房,因终日不熄的药炉,蒸腾出一点稀薄的人间烟火气,混合着浓郁苦涩的药味,顽强地对抗着刺骨的严寒。
柳生静蹲在炉火前,像一尊融进阴影的石雕。
他清癯的侧脸被跳跃的火光勾勒出刀削般的轮廓,花白头发用木簪草草挽着,几缕散乱地垂在苍白的颊边。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布袍,袖口沾着深褐色的药渍。
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尖因常年接触药草和寒气,关节有些粗大变形,此刻却异常平稳地捻起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撒入炉火上咕嘟作响的药罐里。
那是研磨至细的“雪骨草”根粉,药性极寒,却是中和胡亥体内残余惊热邪毒的关键引子。
药气氤氲,带着一股刺鼻的辛凉,冲淡了配房里的沉闷。
柳生静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药罐上,而是越过跳跃的火苗,落在窗棂旁一只粗陶浅盆里。
盆中盛着静雪苑屋檐下最干净的积雪,雪层上,竟不可思议地生长着一株植物。
它不过半尺高,形态纤细脆弱得令人心忧。
茎秆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色,仿佛冰晶雕琢而成,纤细得似乎一阵寒风就能折断。
顶端托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花苞紧紧闭合,外层包裹着薄如蝉翼、近乎无色的半透明萼片,隐约可见内里蕴着一抹极淡、极冷的蓝意。
最奇异的是,在这苦寒之地,花苞周围竟氤氲着一层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稀薄的淡白色寒气,如同一个微型的冰雪结界。
这便是柳生静耗费无数心力,以数种只生于极寒绝地的珍稀药种为本,辅以自身精纯阴寒的查克拉小心催发,再融入静雪苑这至阴至寒的地气,才侥幸培育出的异种——冰魄莲。
“柳生先生,殿下今日气息平稳了些,惊悸发作的时间也短了。”一个裹着厚厚棉衣、脸颊冻得通红的宫女端着空药碗进来,声音带着敬畏,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冰莲吸引,“这…这冰莲,当真神了!昨日花苞好像还没这么大?”
柳生静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盯着药罐,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低沉响起:“花将开未开时,其气最清,其性最凝。宁神定魄之效,此刻方显。”
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指了指窗台,“开窗,取一丝苑中寒气进来,莫要贪多。”
宫女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将紧闭的窗户推开一条细缝。
刺骨的寒风立刻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呜咽着钻入,卷起地上的浮尘。
那冰魄莲纤细的茎秆在寒风中微微摇曳,花苞周围那层稀薄的寒气却仿佛得到了滋养,流转得更加灵动。
宫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赶紧又将窗户关严。
寒风掠过冰莲,带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冽的幽香。
那香气仿佛凝结的冰雪在阳光下悄然消融的气息,又似深谷寒潭表面升腾的纯净水汽,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冷冽与安宁。
仅仅吸入一丝,便觉心头的烦躁被无声拂去,灵台为之一清。
“是这香气……”宫女惊讶地低语,感觉连周身的寒意似乎都因这缕幽香而变得纯净了些许。
柳生静微微颔首,布满皱纹的眼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
这便是冰魄莲真正的价值所在,其香天然宁神,对神魂受损、惊悸不安的胡亥,比任何猛药都更温和,也更对症。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个同样陈旧的鹿皮小袋,袋子里装着几颗极其微小、表面覆盖着特殊蜡质、如同尘埃般的褐色孢子——这是数日前,一只几乎冻僵在窗棂上的、油女一族特有的传信甲虫“霜隐”,用生命最后的力量悄然留下的东西。
孢子本身无害,甚至带着微弱生机,但柳生静知道,它们承载着油女志微从地狱深处送出的、被噬冰蠹啃噬出的微小希望。
时机,快到了。
冰魄莲的花期极短,花开之时,便是那缕宁神清气最盛之刻,也是……某些“种子”寻找新“沃土”的最佳掩护。
几日后,静雪苑死水般的沉寂被打破了。
沉重的、属于帝王仪仗的脚步声踏碎了苑外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吱嘎声。
无形的帝王威压如同实质的寒潮,比静雪苑本身的酷寒更令人窒息,瞬间笼罩了整个宫苑。
苑门外值守的冰鉴司番役首领寒鸦,早已带领部下跪伏在冰冷的雪地中,头颅深埋,大气不敢出。
祭,踏入了这片他亲手划定的“静养”之地。
他依旧穿着玄黑为底、绣着狰狞冰蛾与扭曲巨木暗纹的帝袍,身形瘦削,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双灰白色的轮回眼,冷漠地扫过静雪苑破败低矮的院墙,覆雪的枯树,最后落在闻讯匆匆从主殿迎出、跪伏在殿前石阶下的纲手身上。
她穿着素净的玄色常服,未施粉黛,脸色比这苑中的积雪还要苍白几分,唯有一双碧绿的瞳孔,在低垂的眼帘下,沉淀着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沉寂。
“恭迎陛下圣安。”纲手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般的沙哑与虚弱,在寒风中微微发颤。
祭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如同审视一件物品的损耗程度,随即移开,落向她身后主殿紧闭的殿门。“太子如何?”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凌碰撞,清晰地穿透寒风。
“托陛下洪福,得柳生先生悉心调治,又赖此苑寒气涤荡,胡亥惊悸稍平,高热已退。只是……”纲手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楚,“神魂受创犹深,终日昏沉少醒,畏光畏声……臣妾……”
她的话语哽在喉间,化作一声压抑的叹息,肩膀微微颤抖。
祭灰白的眼眸深处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听到的只是无关紧要的汇报。
他缓步踏上石阶,走向主殿。“去看看。”
殿内比外面更显空旷寒冷,只有角落两个炭盆散发着微弱的热力。
胡亥小小的身体裹在厚厚的锦被中,蜷缩在榻上,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
他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片脆弱的阴影,呼吸微弱而急促,即使在昏睡中,小小的眉头也紧紧蹙着,仿佛沉沦在无法醒来的噩梦里。
柳生静垂手肃立在榻边远处,如同融入背景的影子,头低得几乎要埋进胸口。
祭走到榻边,垂眸看着自己的“太子”。
那双灰白的轮回眼如同两口冰封的深潭,映着孩子毫无生气的脸庞。
他没有伸手触碰,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
殿内死寂一片,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胡亥微弱的呼吸声。
“寒气涤荡?”祭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目光从胡亥脸上移开,扫视着这冰冷空旷的殿宇,“看来这静雪苑,倒也并非全无益处。”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清冽、纯净的幽香,如同冰泉流淌,无声无息地弥散开来,瞬间冲淡了殿内浑浊的药味和炭火气。
这香气带着直透心脾的冷意,却又奇异地抚平了人心头莫名的烦躁。
祭灰白色的瞳孔几不可察地转动了一下,目光锁定了香气的来源——窗棂旁那只粗陶浅盆。
盆中积雪莹白,一株奇异的冰莲亭亭玉立。
此刻,那紧紧闭合的花苞,最外层的几片近乎透明的萼片,正在缓缓地、极其优雅地向外舒展、绽开!
露出内里如同最纯净的寒冰雕琢而成的花瓣!
花瓣呈现出一种空灵的琉璃质感,边缘薄如蝉翼,微微卷曲,中心处凝聚着一抹深邃、流转不定的冰蓝色,如同将一片极北的寒空封存在了花心。
花苞初绽,那股清冽纯净、宁神安魂的幽香顿时浓郁了数倍,无声地涤荡着殿内令人窒息的压抑与沉疴之气。
纲手一直低垂的眼帘微微抬起,碧绿的眸子望向那初绽的冰莲,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有痛惜,有决绝,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恭顺。
她上前一步,姿态谦卑,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激动而产生的微颤:“陛下,此物名为冰魄莲,乃柳生先生偶然所得异种,植根于这静雪苑至寒之地,汲天地冰华而生。”
她的目光落在冰莲那空灵剔透的花瓣上,语气变得低沉而庄重,仿佛在吟诵古老的祷词,“您看它,生于极寒绝境,心如琉璃不染尘,气蕴清正涤邪氛……此等风骨气韵……”
她微微停顿,仿佛在组织最恰当的词句,然后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无比恭顺地迎向祭那双深不可测的灰白眼眸,声音清晰而坚定:“恰似……我大炎煌煌国运,根基深植,冰清玉洁,万世不移!”
“万世不移”四个字,如同重锤,敲打在冰冷的空气里。
纲手微微侧身,朝着冰莲的方向,姿态恭谨地伸出双手,如同捧起一件稀世珍宝,声音带着恳切的祈求:
“此莲祥瑞天成,禀赋清正。若蒙陛下恩典,移栽于御苑灵圃,承沐天恩,置于御前……其清正之气,或可……滋养龙气,泽被宫闱,庇佑嗣君早日康泰,福泽绵长!”
殿内一片死寂。
柳生静的头垂得更低,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
跪在殿外的寒鸦等人,更是屏住了呼吸。
祭的目光,从纲手那张苍白却写满恭顺与恳求的脸庞,缓缓移向那株初绽的冰魄莲。
灰白的轮回眼中,映着冰莲琉璃般剔透的花瓣和中心那抹流转的冰蓝。
那清冽纯净的幽香萦绕在他鼻端,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微宁的力量。
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嘴角那抹常年冰封的弧度,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痕迹。
他缓缓抬起那只苍白得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手,指尖并未触碰冰莲,只是虚虚地指向那粗陶浅盆。
一个冰冷的字眼,清晰地吐出,如同冰珠坠地:“准。”
寒鸦立刻如同得到敕令的猎犬,无声而迅疾地起身入内,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承载着冰莲的粗陶盆,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
盆中的积雪在移动中微微晃动,冰莲纤细的茎秆随之轻颤,那空灵的花瓣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微弱的冰蓝光泽,清冽的幽香仿佛更加浓郁了几分。
祭的目光最后扫过榻上依旧昏睡的胡亥,如同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随即转身,玄黑的帝袍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丝毫停留,径直离开了这座寒气刺骨的静雪苑。
沉重的仪仗脚步声再次碾过积雪,渐渐远去,带走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却留下了比静雪苑万年积雪更深的寒意。
纲手依旧保持着恭送的姿态,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苑门外。
她缓缓直起身,碧绿的瞳孔望向殿门的方向,那里只剩下空荡荡的院落和灰白的天空。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落在了御花园的方向。
冰魄莲,这生于绝境、心如琉璃的“祥瑞”,承载着胡亥渺茫的生机,更包裹着来自黑暗深处的微小“种子”,已然踏入了帝国权力与力量的最核心腹地。
无声的孢子,将在那象征无上荣耀的御苑沃土中,悄然蛰伏,等待着破土而出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