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却没立刻理会宝玉,她那冷电似的目光,如同两把锥子,死死钉在跪在地上、抖得像秋风里落叶般的袭人身上。
她慢慢走到屋子中央的紫檀木嵌螺钿圆桌旁,平儿早已机灵地挪过一张铺着锦褥的椅子,凤姐儿优雅地坐下,这才居高临下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地:“袭人,方才,我依稀听见,你信誓旦旦地跟宝二爷说……明年,你家里就要来府中赎你出去了?嗯?”
她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压迫感,“你且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袭人此刻心胆俱裂,她知道凤姐儿的厉害,更清楚“死契”意味着什么。先前那番为了“下箴规”而编造的“骗词”,在凤姐儿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她哪里还敢重复?只能拼命磕头,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惶恐:
“二奶奶恕罪!奴婢不敢!那都是奴婢胡诌的!是见二爷近来不爱念书,性子愈发……奴婢只是想借个由头,吓唬吓唬二爷,好让他收心,绝无欺瞒主子、妄图出去之心啊!二奶奶明鉴!”她一边说,一边砰砰磕头,额角很快便见了红印。
袭人这样说着求饶,但其实她家中真的有想要赎回她的心思。
原来,那日袭人回家吃年茶,她母兄见她在府中得脸,家中光景也好了,确实私下商量过,觉得女儿年纪渐长,总为奴不是办法,不如求恩典赎出来,有荣国府大丫鬟的经历到能嫁个不错的人家。
岂料这话被袭人偶然听见,她当时就斩钉截铁地说道:“至死也不回去的!”
她道:“当日原是家里穷得没饭吃,就剩了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老子娘饿死不成?那是没法子!如今幸而卖到了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曾朝打暮骂。况且如今哥哥重整家业,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得几个钱,也还罢了,可如今明明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做什么?只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这个念头!”说罢痛哭一场。
她母兄见她心意如此坚决,知道强求不来。
况且也明白,当初签的是“死契”,生死都由主家,本就没有赎回的道理。不过是仗着贾府是慈善宽厚之家,或许能格外开恩,只怕连身价银子一并赏还放人也是有的。二则贾府中从不曾刻意作贱下人,多是恩多威少,尤其是像袭人这样在少爷小姐身边有头脸的大丫鬟,比那小户人家的小姐还尊贵体面。因此,她母兄二人也就彻底死了赎她出来的心。
后来宝玉突然跑到她家,那般亲密随意,她母兄看在眼里,心中更是雪亮——这丫头在府里前程大着呢,哪里还肯出来?最后一点疑虑也打消了,反而像是吃了定心丸,只觉得是意外之喜,彼此放心,再无他念。
所以袭人确实没有要出去的心思,只是她眼见宝玉年纪渐长,却性格异常,淘气憨顽,更有那爱红、吃人嘴上胭脂等说不出口的毛病儿。近来仗着贾母溺爱,愈发纵情任性,不喜读书务正。每每想劝,又知他听不进去。今日可巧家中原有“赎身”这一说,她便灵机一动,索性将计就计,先用这“骗词”试探宝玉对自己的情分,打压他那股子骄纵之气,然后再顺势规劝,以期见效。
一切原本都按她的计划进行,宝玉的反应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激烈、还要依赖她。可千算万算,她算漏了隔墙有耳,更算漏了会被这位手腕通天、明察秋毫的二奶奶当场拿住!
凤姐儿听着袭人磕头辩白,又结合之前陶嬷嬷的提醒和自己查证的结果,心中早已明镜似的。
她看着脚下抖成一团的袭人,又瞥了一眼旁边兀自茫然又带着点希冀的宝玉,嘴角那丝冷笑愈发深刻了。好个忠心的奴才!好个“下箴规”的手段!竟把主意打到主子头上了!今日若不狠狠敲打,日后还了得?
凤姐儿端坐在椅上,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袭人。
“袭人,”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千斤重量,一字一句砸下去,“你要时刻记得自己的本分!你只是个丫鬟,任凭你在宝二爷面前再怎么得脸,再怎么‘姐姐’‘姐姐’地叫着,你也终究只是个丫鬟!什么时候,竟轮到一个丫鬟来替主子拿主意,甚至用这等欺瞒哄骗的手段来‘箴规’主子了?嗯?这府里的规矩,什么时候倒过来了?”
她这话不仅是说给袭人听,更是说给一旁满脸焦急的宝玉听,要让他明白尊卑界限。
袭人此刻已是魂飞魄散,只知道拼命磕头,涕泪交流地哀求:“二奶奶恕罪!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二奶奶开恩,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奴婢日后一定恪守本分,再不敢有半分逾越!”她反复保证,声音凄惶。
凤姐儿冷眼瞧着,心中念头飞转。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这才缓缓开口,语气似乎松动了一丝:“按说,你今日所为,欺瞒幼主,妄图操控主子心性,放在别人身上,直接打一顿撵出去都是轻的!念在你伺候宝玉日子久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平日里也算尽心尽力……”
她话锋故意一顿,看到袭人和宝玉眼中同时燃起希望,却又话锋一转,“但是!若我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放过了你,日后这府里的下人个个有样学样,我还如何管教?如何立威?说到底,你原是老太太房里拨过来的人,身份不同。也罢,我也不独自发落你,你这就跟我一起去回了老太太,请她老人家示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