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第三响撞破殿角铜铃时,刘备将朱笔往案上一掷,墨汁溅在《春秋注》卷首,恰好盖住\"蔡邕\"二字。
\"子元,你说这监察机构该叫什么?\"他伸手揉了揉发涨的眉心,案头烛火映得眼底血丝分明。
自昨夜张苞送来急报,他已在偏殿与陈子元密谈三个时辰,殿外的霜花顺着窗棂爬了半墙。
陈子元屈指叩了叩案上那卷染墨的经卷:\"明面上要承汉制,暗里得有实权。\"他从袖中摸出片竹笺,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郡暗卫呈报的氏族田契、商路、私兵数目,\"不如叫'司宪台',取'司掌宪典'之意。
王越的暗卫营本就有查案底子,拨三千虎贲军归他调遣,专管州郡官员、氏族田庄——\"
\"且慢。\"刘备突然按住他的手背,指腹还带着朱笔的丹砂,\"氏族最恨咱们动他们的钱袋子。
若司宪台刚立便查田亩,怕是要激得他们狗急跳墙。\"
陈子元望着那抹灼眼的红,想起三日前在南阳见到的景象:氏族佃户跪在雪地里,举着被撕成碎片的\"均田令\",而族学里的寒门学子攥着新领的《六韬》,指节发白。
他抽回手,竹笺在掌心洇出湿痕:\"所以头半年只查贪腐。
就拿陈纪案做引子——\"他翻开昨夜重审的卷宗,\"这姓陈的原是颍川荀氏旁支,往粮库里掺沙的糙米,恰恰来自荀家在汝南的庄子。\"
刘备的指节抵着下颌,突然笑了:\"好个引蛇出洞。
先坐实荀家贪粮,再顺藤摸瓜查他们私铸五铢钱的作坊。\"他抓起竹笺扫了眼,\"王越那小子,上个月还说暗卫营缺刀盾手,这下倒好,虎贲军配给的玄甲,够他在氏族堆里劈出条血路了。\"
殿外传来张苞压低的声音:\"主公,王都尉在偏厅候着。\"
\"让他进来。\"刘备起身整了整冠冕,玄色衮服扫过满地卷宗,\"子元,你且回避。
待司宪台的官印刻好,咱们再议如何向天下宣告。\"
陈子元退到殿角时,正撞见王越掀帘进来。
这位以剑术入仕的暗卫统领腰间悬着未鞘的青锋,剑尖还沾着晨霜,显然是连夜从南阳赶回来的。
他冲陈子元点头致意,目光扫过案上染墨的经卷时,瞳孔微微一缩。
\"王卿。\"刘备的声音沉下来,\"明日早朝,你便领司宪台的印信。
记住,头把火要烧得漂亮——\"
殿外忽有马蹄声急,惊得檐下铜铃乱响。
张苞又跑进来,这回手里攥着封火漆未干的军报:\"主公,汉中来信!\"
刘备拆信的手顿了顿,转而递给陈子元。
泛黄的绢帛上是张鲁的亲笔:\"操军已过陈仓,势如破竹。
鲁不才,恐难守阳平关。\"
陈子元抬眼时,正看见刘备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
他们等这一天等了三个月——自曹操在许都整军,刘备便令荆州各郡往汉中输粮,又派简雍去巴郡游说刘璋。
如今张鲁撑不住了,正是刘备伸手的好时候。
\"回张鲁。\"刘备将军报投入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开,\"就说我已令关羽整备水军,待他抵挡住曹操前锋,荆州粮草即刻过米仓山。\"他转向王越,\"司宪台的事,你今夜便去太府取虎符。\"
王越抱拳退下时,晨雾已散。
陈子元望着他消失在廊角的背影,听见殿外传来早朝的鼓点。
该去前殿了,可他突然想起张鲁的密信里还夹着片木牍,上面用朱砂画着个\"超\"字——那是马超的\"超\"。
张鲁的议事厅里,炭盆烧得太旺,阎圃的棉袍下摆都被烤焦了。
他望着主位上的张鲁,对方正盯着案头那封刘备的回书,指节把竹简捏得咔咔响。
\"主公,曹操亲率十万大军,阳平关守不住的。\"阎圃上前半步,袖中《六韬》的边角蹭过张鲁的案几,\"马超现在巴中带三千氐兵,他与曹操有杀父之仇——\"
\"够了!\"张鲁突然拍案,茶盏跳起来摔在地上,\"马孟起是什么人?
当年他爹马腾投了曹操,转头就被砍了脑袋;后来他投韩遂,又差点杀了老上司。
这种反复无常的匹夫,我用他?\"
阎圃弯腰拾起茶盏碎片,指腹被瓷片划破了也不觉得疼:\"可主公您看看——\"他展开一卷地图,用炭笔在子午谷画了个圈,\"阳平关若失,汉中门户洞开。
唯有子午谷能阻曹操半月——马超熟悉陇右地形,又恨曹操入骨,必能死战。\"
张鲁的目光落在地图上,子午谷的险峻他去过三次,两侧悬崖如刀削,中间一条羊肠小道,确实是一夫当关的所在。
他摸出腰间的天师印,翡翠雕的\"正一\"二字被盘得发亮——这是他祖父张道陵传下的信物,当年靠它收服了汉中百姓。
可如今百姓只知曹操势大,若连阳平关都丢了...
\"去把马超的军报拿来。\"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青铜,\"上个月他在巴中杀了七个侵扰氐寨的汉商,其中有两个是曹操的细作。\"
阎圃眼睛一亮,快步走到书案后,从最底层的檀木匣里取出卷黄绢。
张鲁接过时,看见绢尾有块暗红的印记,像是血渍。
\"这是马超斩那两个细作时,溅在军报上的。\"阎圃的声音放轻了,\"他在信里说,'若得主公将令,愿提三尺剑,取曹操项上人头,祭我父血仇'。\"
张鲁的手指抚过那片血渍,忽然想起十年前在长安见过的马腾。
那时候马腾还是镇西将军,带着幼子马超来见汉献帝,小马超才十六岁,站在父亲身后,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钢刀。
\"去传我的将令。\"他将天师印重重按在调兵文书上,朱砂渗透绢帛,在\"马超\"二字上晕开一片红,\"令马超为征北将军,率巴中氐兵五千,即日赴子午谷布防。\"
阎圃接过文书时,瞥见张鲁的手在抖。
这位汉中之主的鬓角不知何时添了白发,在炭盆的红光里泛着冷意。
马超是在校场练枪时接到军令的。
丈八长枪挑飞最后一个草靶,他反手接住随从递来的酒囊,仰头灌了半壶。
酒液顺着下巴淌进铠甲,冰得他打了个寒颤——这是氐族的青稞酒,和凉州的葡萄酒不一样,苦得像十年前的血。
\"将军!\"传令兵跌跌撞撞冲进校场,怀里的木匣在晨风中晃得哐当响,\"张使君的将令!\"
马超扯断木匣上的牛筋绳,展开绢帛的瞬间,枪尖\"当\"地戳进青石板。
他想起父亲马腾被押赴刑场那日,也是这样的晴天。
曹操的使者站在高台上,举着天子诏书,说马腾勾结韩遂谋反。
可父亲明明是应曹操之邀去许都做官的,去的时候还带着他写的家书:\"超儿,待为父在许都站稳,便接你母亲来享清福。\"
\"庞德!\"他转身大吼,震得校场旗杆上的\"马\"字旗猎猎作响,\"点齐氐兵,半个时辰后开拔!\"
庞德从演武厅里跑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块炊饼。
这位追随他十年的部将盯着他泛红的眼尾,喉结动了动:\"将军,子午谷地势险要,可曹操有十万大军...\"
\"那又如何?\"马超抽出腰间的短刀,在掌心划了道血痕,\"当年我爹的血,我娘的血,凉州百姓的血——\"他将血按在将令上,红与朱砂混作一团,\"今日起,子午谷每块石头上,都要沾曹操的血!\"
庞德欲言又止,伸手按住他的胳膊。
马超的铠甲下全是肌肉,硬得像块铁:\"令明,你跟了我十年,可知我为何总在枪杆上系红绸?\"他扯下枪头的红绸,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刻痕,\"这是我杀的曹军营将数目。
三百二十七人,今日起,要再加个零。\"
校场的号角声突然响起,五千氐兵已在辕门外列阵。
马超翻身上马,红绸被风卷起到半空,像团烧不尽的火。
庞德跨上自己的黑马,望着他挺直的脊背,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巴中听到的传言:曹操的先锋夏侯渊,已带着三万精骑过了陈仓。
子午谷的雪,要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