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默,今年三十二岁,是市市政集团下属道路养护队的夜班巡查员。这份工作说起来不算累,就是得熬得住夜——每天晚上十点到凌晨六点,开着那辆喷着黄黑条纹的巡查车,沿着分管的片区巡检道路、桥梁和路灯设施。
我们队里流传着一句话:\"夜班见的鬼,比白天见的人多。\"当然不是真撞鬼,主要是指那些深夜游荡的醉汉、翻垃圾桶的流浪汉,还有偶尔从树影里窜出来的野猫。直到我遇见望水桥的事,才明白有些老话里藏着的,可能不只是玩笑。
望水桥是我负责的路段里最特殊的一处。它在城郊结合部,横跨着一条早已干涸的古河道,桥面是青灰色的条石,栏杆是半人高的石雕,据说始建于民国初年。市政档案里记载它在七十年代翻修过一次,但骨子里那股陈旧感是藏不住的——条石缝隙里嵌满深绿色的青苔,栏杆上的花纹被风雨磨得模糊,桥洞下常年积着水,就算大晴天也泛着股潮湿的腥气。
我们队里的老员工都说望水桥邪门。带我的师傅老王快退休了,每次路过那桥都让我开快点,说:\"那地方阴气重,半夜别停车,更别下去看。\"问他为什么,他就含糊其辞,说早年有人在桥上寻短见,后来就不太平了。
真正让我留意到望水桥的,是去年冬天的一个雨夜。那天我巡检到凌晨三点,路过望水桥时,车灯突然闪了两下,仪表盘上的故障灯全亮了。我骂了句脏话,停下车拉上手刹,准备下去看看是不是线路接触不良。刚推开车门,一股刺骨的寒意就裹了过来,不是冬天该有的冷,而是像泡在冰水里的那种湿冷,顺着衣领往骨头缝里钻。
雨不大,是那种黏糊糊的毛毛雨,打在脸上有点痒。我打着伞绕到车头,刚打开引擎盖,就听见桥上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光着脚在青石板上走路。那声音很有规律,一下一下的,顺着雨声飘过来,听得人心里发紧。
望水桥不长,也就二十来米,桥那头是片拆迁剩下的废墟,连路灯都没装。我用手电筒往桥上照,光柱穿过雨幕,只能看见空荡荡的桥面,栏杆的影子歪歪扭扭地趴在地上,像些扭曲的怪虫。
\"谁在上面?\"我喊了一声,声音被雨丝割得支离破碎。
脚步声停了。
我皱了皱眉,心里有点发毛。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半夜谁会跑到这破桥上?难道是流浪汉躲雨?可刚才那脚步声听起来很轻,不像是负重的样子。
正琢磨着,引擎盖里突然\"滋啦\"响了一声,冒出股焦糊味。我赶紧低头去看,发现是电瓶线松了,刚才的火花把绝缘皮烧了点。我骂了句晦气,从工具箱里翻出绝缘胶带,蹲在地上缠线。就在这时,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近了,像是走到了桥中间,离我也就十来米远。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用手电筒照过去。光柱里,桥面还是空的,但雨丝好像突然变密了,在光线下扭成一团团白茫茫的雾。更奇怪的是,桥面上凭空多了一串水渍,从桥那头一直延伸到桥中间,像是有人刚从水里捞出来,光着脚走过去留下的。
水渍很新,边缘还在往下滴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我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刚才照的时候明明什么都没有,这串脚印是怎么冒出来的?难道是我低头缠线的功夫,有人从桥那头跑过来了?可那脚步声明明是慢悠悠的,没听见跑的动静啊。
\"别装神弄鬼的!出来!\"我强作镇定地喊了一声,手里的手电筒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没有回应。但那股湿冷的寒气突然变重了,伞面上像是压了什么东西,往下沉了沉。我低头一看,伞骨边缘竟然凝结了一层白霜,在雨夜里泛着冷光。
这不对劲。南方的冬天再冷,也不至于让伞面结霜,何况还是下雨的天。
我不敢再待下去,胡乱把电瓶线缠好,\"砰\"地合上引擎盖,转身就往驾驶室跑。拉车门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到了车门把手,那冰凉的触感像是摸到了一块冻了十年的铁块,疼得我差点叫出声。
坐进驾驶室,我手忙脚乱地插钥匙点火。引擎\"突突\"了两声,竟然没发动起来。仪表盘上的指针疯狂乱跳,灯光忽明忽暗,像是接触不良。
就在这时,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个东西。
桥中间的位置,站着个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很矮,看着像个女人,披着长长的头发,头发湿漉漉地垂到腰上,还在往下滴水。她的身体像是透明的,手电筒的光好像能穿透她的肩膀,可轮廓又很清晰,尤其是那头发,黑得发乌,像一团浸了墨的湿棉絮。
我心脏狂跳,猛打方向盘想掉头,可车子就是发动不起来。后视镜里的影子动了,她没有走路,而是像一片纸一样飘了过来,脚不沾地,离桥面还有半尺高,拖出一道淡淡的水痕。
\"咚。\"
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车顶。
我吓得一哆嗦,抬头往车顶看,什么都没有。可紧接着,\"咚、咚、咚\",响声接连不断地传来,节奏和刚才桥上的脚步声一模一样,从车顶的前端慢慢移到后端,像是有人在上面走。
雨水顺着车窗流下来,模糊了视线。我使劲擦了擦玻璃,突然发现副驾驶的车窗上,贴着一张脸。
那张脸是仰着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是灰白色的,像蒙了层水雾。脸颊浮肿,皮肤是泡久了的青白色,嘴唇乌紫,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在笑。最吓人的是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玻璃上,还在往下滴水,在车窗上汇成一道道细流。
\"啊!\"我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往后缩。
那张脸突然消失了。
紧接着,车子猛地一抖,引擎\"轰\"地一声发动起来。我几乎是本能地挂挡踩油门,巡查车像疯了一样冲了出去,轮胎碾过积水,溅起半米高的水花。
透过后视镜,我看见望水桥越来越远,桥中间的影子还站在那里,像个钉在青石板上的惊叹号。直到车子拐过一个弯,路灯重新亮起来,我才敢喘口气,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
回到队里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老王看到我脸色惨白,问我怎么了。我把昨晚的事一说,他脸色也变了,沉默了半天,才说:\"小陈,那桥...早年确实淹死过一个女人。\"
老王说,三十多年前,望水桥下面的河道还没干涸,有个年轻媳妇跟丈夫吵架,大半夜跑出去,结果掉进河里淹死了。捞上来的时候,尸体就卡在桥洞的石缝里,脸朝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后来就总有人说,半夜经过望水桥,能看见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在桥上走,还听见她哭。
\"那女人是被丈夫推下去的,\"老王压低声音,\"捞上来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被扯碎的衣角。后来她丈夫疯了,说总看见他媳妇浑身是水地站在床边,要拉他去河里作伴。\"
我听得后背发凉,想起昨晚车窗上那张浮肿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就没人敢走那桥了,\"老王叹了口气,\"七十年代翻修的时候,施工队还在桥洞里挖出过一堆骨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反正从那以后,那桥就更邪门了。队里有规定,半夜尽量别靠近望水桥,除非有紧急情况。\"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每次排班,老王都尽量把望水桥那段分给别人。可我的分管片区正好包括那里,躲是躲不开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每次路过望水桥都开得飞快,车灯都不敢往桥上多照。倒是没再出什么怪事,直到半个月前,队里接到报修,说望水桥的西侧栏杆塌了一块,让我去看看情况,设置个警示标志。
报修电话是下午打的,可我手头有个紧急抢修的活儿,忙完已经是半夜十一点了。没办法,只能半夜去处理。
这次我学乖了,带上了老王给的护身符——一块用红绳系着的桃木片,说是他老家庙里求来的。还特意检查了车子,加满了油,备了两根强光手电,甚至把消防斧也放在了副驾驶座上。
开到望水桥附近时,我把车停在了离桥五十米远的地方,没敢太靠近。熄了火,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风穿过桥洞的呜咽声,像有人在哭。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车门。今晚没下雨,但湿度很大,空气里满是土腥味和水腥气混合的怪味。月亮被云遮着,只露出点昏黄的光,把望水桥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趴在地上的蛇。
我打开强光手电,光柱扫过桥面。西侧的栏杆果然塌了一块,露出个半米宽的缺口,碎石头散落在桥面上。桥洞里积着的水反射着微光,看起来黑沉沉的,深不见底。
就在我准备下车去放警示标志的时候,手电光扫到了桥面中央。
那里放着一双鞋。
是双红色的绣花鞋,鞋面上绣着鸳鸯,看着很旧了,边缘都磨破了,但颜色还是很鲜艳,红得像血。鞋子是并排摆放的,鞋尖朝着桥洞的方向,像是有人刚脱下放在那里。
我心里一紧。这桥平时根本没人来,谁会把这么旧的绣花鞋放在这儿?
我用手电照着那双鞋,慢慢往前走。离得越近,越觉得不对劲——鞋子是干的。按理说,今晚湿度这么大,鞋面上应该会结露水,可这双鞋看着很干燥,甚至有点发亮,像是刚打过蜡。
走到离鞋子还有三米远的地方,我突然停住了。
我看到鞋子旁边的青石板上,有几个浅浅的脚印。不是人的脚印,倒像是小孩子的,但比一般小孩的脚印要小,而且形状很奇怪,五个脚趾头分得很开,边缘还有点模糊的爪痕。
更吓人的是,脚印是湿的,还在往下渗水,在石板上洇出一圈圈深色的印记。
我猛地想起老王说的话——那淹死的女人,好像怀着孕。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我不敢再往前走,转身想回车里。就在这时,桥洞里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有人在水里搅动。
我握紧手电,猛地转身照向桥洞。
桥洞里的水面很平静,没什么异常。但水面上,多了个影子。
不是我的影子。那影子很长,头发披散着,垂到水面上,像水草一样漂动。影子的姿势很奇怪,是低着头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我大气都不敢喘,手电光死死地盯着那个影子。突然,影子猛地抬起头,水面上却什么都没有。
\"谁?\"我声音发颤,\"谁在里面?\"
没有回应。但那股熟悉的湿冷寒气又出现了,比上次更重,像是有冰块贴在了后颈上。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手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双红色的绣花鞋。
鞋子动了。
不是被风吹的,而是自己在动。鞋跟微微抬起,然后落下,像是有人穿着它在走路。一步,两步,朝着桥洞的方向移动。每走一步,鞋面上的鸳鸯就像是活了过来,翅膀扇动了一下。
我吓得腿都软了,转身就往回跑。跑了没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吧嗒、吧嗒\"的声音,像是有人光着脚在追我,脚步声很轻,但速度很快。
我不敢回头,拼了命地往车子的方向跑。手电光在手里乱晃,照亮了路边的野草和碎石,也照亮了地上的影子——我的影子后面,跟着一个更长、更瘦的影子,头发拖在地上,像条尾巴。
\"别追了!\"我大喊着,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快到车子旁边时,我脚下一绊,摔倒在地。手电飞了出去,滚到一边,光束正好照在我的脸前。
我看见一双脚停在了我的面前。
是双女人的脚,皮肤是青白色的,脚趾甲缝里嵌着泥和水草。脚是湿的,还在往下滴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洼。
我顺着脚往上看,看到了湿漉漉的裙摆,看到了浮肿的手,最后看到了那张脸。
就是上次贴在车窗上的那张脸。眼睛是灰白色的,脸颊青肿,嘴角咧开,露出乌紫色的牙床。她的头发垂下来,盖住了半张脸,水珠顺着头发滴落在我的脸上,冰凉刺骨。
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像是腐烂的水草和尸体混合的味道。
\"我的孩子...\"她突然开口了,声音又细又尖,像是指甲划过玻璃,\"你看到我的孩子了吗?\"
我吓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往后缩。她慢慢蹲下来,脸离我越来越近,我能看到她眼睛里映出的我的影子——满脸惊恐,像个傻子。
\"他丢了...\"她的脸突然凑近,冰凉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你帮我找找他好不好?\"
她的手伸了过来,那只手惨白浮肿,手指关节扭曲,指甲又黑又长。我看到她的手腕上有一圈深深的勒痕,像是被绳子捆过。
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我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老王给的桃木符。我猛地抬手,把脖子上挂着的桃木片扯下来,朝她脸上拍去。
\"啊!\"她尖叫一声,像被火烧到一样后退了几步,脸上冒出白烟,五官扭曲得更厉害了。
我趁机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拉开驾驶室的门钻了进去。手忙脚乱地插钥匙点火,这次车子很给面子,一下子就发动了。
我刚要挂挡,就看见副驾驶的车窗上,贴着一张小孩的脸。
那小孩看起来只有一两岁,皮肤也是青白色的,眼睛紧闭着,嘴唇发紫,像是没了气。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上,额头上有个青紫色的肿块。
\"妈妈...\"小孩突然睁开眼,眼睛是全黑的,没有眼白,\"我冷...\"
我头皮炸开,猛踩油门,车子像箭一样冲了出去。后视镜里,望水桥越来越远,那个女人的身影站在桥边,怀里抱着个模糊的小孩影子,朝着车子的方向伸长了手臂。
回到队里,我把自己锁在值班室,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老王听到动静进来,看到我手里攥着的桃木片——上面黑了一大块,像是被火烧过。
\"你碰到她了?\"老王脸色凝重。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
\"那女人当年怀着七个月的身孕,\"老王叹了口气,\"捞上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没了...听说她丈夫不仅打她,还赌钱,把家里的东西都输光了。她是想带着孩子跑,结果...\"
后面的话,老王没说,但我大概能猜到。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靠近望水桥。队里把我调到了别的片区,听说望水桥后来被彻底封了,用铁皮围了起来,上面写着\"危桥禁止通行\"。
但我总觉得,那铁皮围不住什么。
有时候夜班路过那附近,我还是会忍不住往望水桥的方向看。月光下,那座桥的影子依然像条趴在地上的蛇,桥洞里的水声好像总在耳边响,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哭声,像根细针,扎在心里。
前几天,我在值班室的旧报纸堆里翻到一张三十多年前的本地晚报,头版新闻是\"望水桥女尸案告破\",配着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梳着两条辫子,眼睛很大,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报纸上说,她丈夫因为故意杀人被判了死刑,临刑前一直喊着\"水...好多水...\"
报纸的角落还有个小豆腐块,说在桥洞下的淤泥里,发现了一具胎儿的骸骨。
我把报纸折起来,塞进抽屉最深处。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像座桥。
我摸了摸脖子上重新求来的桃木符,突然觉得有点冷。
也许有些东西,从来就没离开过。它们只是在等,等一个愿意听它们说话的人。
而望水桥,就是它们的戏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