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晨雾还凝在竹篱笆上时,李白已扛着锄头往坡下走。他身上那件青衫早换成了粗布短打,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山蚂蟥叮出的红点——昨儿在溪边垦地,为救一只落水的翠鸟,不小心踩进了泥沼。身后的草庐里,锦和正用新采的蕨菜煮粥,炊烟从茅草顶飘出来,在黛色山腰间绕成淡青的绸带。
“慢些走!”锦和的声音追出来,竹帘掀开处,她端着个粗瓷碗跑出来,碗里是刚熬好的曼陀罗花蜜,“昨儿你说手腕酸,我拌了蜜膏,敷上管用。”
李白接过碗,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前几日劈柴时磨出来的。他忽然想起长安金銮殿里,她跪在丹墀下时,额角撞在金砖上的血痕。此刻晨光落在她素净的脸上,发间别着支用野桃木刻的簪子,簪头雕着半朵初开的曼陀罗,正是他前日在树下打盹时随手刻的。
“这地太硬,”李白蹲下身,用锄头敲了敲土块,土缝里钻出几株嫩黄的野菊,“原想种些胡麻,怕是得先拿山泉水浸上三日。”
锦和却笑起来,从围裙里掏出把种子:“我早备好了。你看,这是西域带来的苜蓿,这是终南山的野茶籽,还有……”她捻起颗乌黑的种子,“这是那年在戈壁捡到的沙枣核,一直藏在蹀躞带里。”
李白接过沙枣核,指腹摩挲着上面细密的纹路。想起昨夜掌灯时,锦和在陶盆里泡种子,他凑过去想帮忙,却被她嗔怪着推开:“你那双手是写诗的,别沾了泥。”可转头就看见她偷偷把他磨出水泡的手,放进加了草药的温水里。
日头升到半山腰时,两人已在坡上开出半亩地。李白挥锄的间隙,总忍不住看锦和弯腰播种的模样——她把裙摆挽起来,露出一截裹着蓝布的小腿,发尾被山风吹得乱晃,像只停在田埂上的白鸟。忽然间,他扔下锄头跑回草庐,再出来时手里多了支狼毫笔。
“你做什么?”锦和直起腰,额角的汗珠落在苜蓿种子上。
李白却不说话,蹲在田埂边的青石板上就着砚台磨墨。晨光透过他微卷的发梢,在石面上投下细碎的影。片刻后,他把笔往砚台里一搁,扯过锦和的手腕,在她掌心写了三个字:“种春风”。墨汁渗进她掌纹,像极了当年在长安,她偷拿他的笔在笺上画小鸭子时,染在指尖的丹砂。
“酸文假醋。”锦和红着脸想抽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他低头在她掌心呵了口气,墨字渐渐晕开,化作一缕淡淡的香——是他用山桃胶和着晨露调的墨,带着草木清芬。
傍晚收工时,山坳里起了雾。李白背着竹篓,篓里装着刚挖的笋和几株移栽的曼陀罗,锦和牵着他的衣角,脚边跟着只捡来的流浪狗。路过溪边时,他突然停住脚步,从篓里摸出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蹲下身往石上刻字。
“又刻什么?”锦和凑过去,见他指尖起落间,石面上渐渐显出两句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刻到“土”字时,他忽然顿住,转头看她,“下句该怎么写?”
锦和噗嗤笑出声,捡起旁边的小树枝,在湿泥上划拉:“李大学士连这都忘了?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李白却摇头,夺过树枝在石上另刻一行:“谁知山中侣,步步踏云归。”刻完将石头扔进溪里,溅起的水花落在锦和裙角,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白鹭。
夜里掌灯,锦和在灶下添柴,李白趴在窗边的木桌上写诗。草庐外传来沙沙声响,是春雨来了。他忽然搁笔,推开窗——南山的雨雾里,新垦的田垄泛着油绿,苜蓿芽正顶着雨珠往上钻,远处的峰峦被云雾裹成墨色的团,像极了当年在长安画院见过的泼墨山水。
“锦和,”他回头喊,声音里带着笑意,“你看这雨落南山的样子,像不像我当初在金銮殿上,把诗稿扔在丹墀下时,那纸卷飞起来的弧度?”
锦和端着刚煮好的粥走进来,粥香混着雨气弥漫开来。她看见桌上的诗稿,上面只写了两句:“从此不画长安月,只种南山半亩云。”墨迹未干,旁边还压着块白天刻的鹅卵石,石面上的“种春风”三字,被雨水浸得发亮。
草庐外的曼陀罗在雨中轻轻摇曳,花瓣上凝着的水珠,映着窗内跳跃的烛火,像极了当年长安雪夜里,李白袖底藏着的那朵干花,终于在南山的泥土里,开出了第一抹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