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锦和收到飞鸽带来的血书。信笺边角浸着暗红,锦绣的字迹在素帛上抖得不成形:“江南堤决,洪涛吞县,陛下夜不能寐,卿可念昔日同袍义,速归!”竹窗外,李白正用树枝在泥地上画水纹,他刚教会山下孩童认“江”“河”二字,裤脚还沾着教他们打水漂时溅的泥点。
“去吗?”锦和将信递过去,指尖触到鸽爪上绑着的青铜鱼符——正是去年皇帝所赐。李白接过信的瞬间,晨雾里还凝着的山雀啼鸣突然刺入耳膜,他想起三年前在长安,曾于《黄河治理图》上题过“治水如治诗,需破陈规寻活水”,此刻那些朱批过的奏疏仿佛又在眼前翻飞。
三日后,两人已在汴水渡口换了官船。锦和倚着舱门整理医书,书页间掉出片干枯的曼陀罗叶,那是离开终南山时夹进去的。李白站在船头,望着两岸被洪水浸得发黄的芦苇,突然从袖中摸出把刻刀——不是刻簪的细纹刀,而是柄刃口粗钝的旧工具,上面还留着去年垦地时砍断树根的豁口。
“还记得那年西域戈壁的沙暴吗?”他用刻刀敲着船舷,江水在刀影下翻出浊浪,“我们用军旗捆成沙袋堵水眼,你把发簪掰断当楔子钉木桩。”锦和走过去,看见他腕上还戴着那支野桃木簪——她用丝线缠了几圈,权当护腕。
船抵应天府时,城墙半浸在黄汤里。城楼上,皇帝披着蓑衣眺望洪区,胡须上凝着水珠。见李白的青衫出现在堤岸,他猛地扔下望远镜,木梯都没顾上走,踩着泥泞的石阶跑下来:“李卿!朕就知你……”话未说完,却见锦和从船上抱下箱草药,发丝被雨水浇得贴在脸颊,俨然不是当年金銮殿上那个叩首泣血的女子。
“陛下,当务之急是救人。”锦和将草药递给迎上来的医官,又从行囊里掏出张兽皮地图,“这是西域治沙患时画的‘泄洪分流图’,或可改用于河道——”
“准!”皇帝没等她说完就拍板,手指点着地图上的“高邮湖”,“朕已征调十万民夫,但堵不如疏,李卿当年在《山河志》批注的‘以水治水’之说,可还记得?”李白接过地图,指尖在“汴水支流”处停顿——那里被他用朱砂画了个歪扭的小人,正是当年锦和蹲在溪边教他认水脉时的模样。
五日后,李白站在决堤的高邮湖口,青衫换成了防水的油布褂,腰间挂着刻刀和一卷桑皮纸。他指着浑浊的洪流对民夫喊:“此处需凿三道月牙堤!”说罢挥刀在堤岸刻下标记,刀光落处,泥浆溅上他的脸,混着汗水流下,倒像当年在终南山垦地时晒出的印记。锦和背着药箱穿梭在工棚间,给染了湿气的百姓敷草药,发间的桃木簪不知何时换成了根木钗,是用治水劈下的碎木削的。
深夜巡堤时,皇帝撞见李白蹲在篝火旁改图纸。他面前摆着碗凉透的糙米饭,纸上画着改良后的“龙骨水车”,旁边用炭笔写着:“若用竹篾编笼装石,可抵急流。”不远处,锦和正给受伤的民夫包扎,火光映着她袖口磨出的毛边——那是在终南山砍柴时留下的痕迹。
“李卿,”皇帝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枚金印,“这是翰林待诏的印信,朕给你留了三年。”李白却推了回去,指着图纸上的水纹说:“陛下,臣现在只想要把好斧头,劈得开顽石,堵得住洪流。”火光跳跃间,他袖口的旧伤在湿气里泛着微红,那是当年刻簪时留下的疤。
三个月后,高邮湖的新堤终于合拢。当最后一筐石料投入决口,李白累得瘫坐在泥地上,看着浑浊的洪水被导入新挖的河道,忽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锦和走过来时,见他正对着包内的几支旧簪子发呆——有断了头的合欢簪,有刻歪了的曲江柳影簪,还有支用沙枣核磨的小簪,是当年在戈壁时他送她的第一份礼物。
“在想什么?”锦和坐下,递给他块烤红薯。李白掰了块红薯,热气模糊了他的眼:“在想终南山的曼陀罗,该结籽了吧?”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百姓的欢呼声,有人推着独轮车送来新收的稻米,米粒上还沾着泥水,却香得沁人。
皇帝站在新堤上,看着李白和锦和蹲在地上分红薯,仿佛又看见当年曲江池边,那个呛水七次的少年郎,和那个蹲在溪边教他认水草的姑娘。他转身对身后的锦绣说:“传旨,免去李白翰林待诏之职。”锦绣一怔,却听他继续道:“着令李白为江南治水使,赐‘治水金锏’,准其便宜行事——至于锦和……”
“臣在。”锦和闻声抬头,红薯的甜香还在唇边。皇帝笑起来,指着远处正在修建的新粮仓:“朕要封你为‘惠民女史’,掌管江南医馆药田,只是……”他顿了顿,看着李白把最后一块红薯塞进锦和手里,“你们这对种过南山云的人,可愿再为百姓,种一川安澜?”
李白站起身,将旧簪子重新包好揣进怀里,伸手拉锦和起来。她的掌心还留着治水时磨出的新茧,与他的手叠在一起,恰好盖住当年刻簪时的旧疤。远处的汴水在夕阳下闪着金光,水面上漂着几片曼陀罗的花瓣——不知是谁从终南山带来的种子,竟在这江南的洪水里,开出了第一朵绯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