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暗格与杀机
李婉儿的珠钗尖离春桃的脸只有寸许,钗头的珍珠映出春桃煞白的脸,像面小镜子,照出满室的狼狈。
我站在春桃身前,后背抵着发霉的柴草,扎得皮肤生疼。此刻是我自己的身子,左脸的疤在昏暗里隐隐发烫——那是院长的掌印,也是我没资格躲在别人身后的证明。
“说,”李婉儿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春桃的牙齿在打颤,手里的窝头掉在地上,滚到李婉儿脚边。她慌忙去捡,被李婉儿一脚踩住手背,“啊”的一声痛呼,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奴婢……奴婢在劝苏小姐……认了吧。”我开口,声音稳得不像自己的。柴房的霉味钻进鼻腔,让我想起爹去世那年,灵堂里的香灰味,也是这样又涩又呛。
李婉儿挑眉,珠钗移到我眼前:“劝她认什么?认她偷了你的才名,还是认她活该被我踩在泥里?”
我盯着那珠钗,钗头缺角的珍珠在光线下泛着冷光。那是我八岁时摔的,当时爹蹲下来,用帕子擦我的眼泪,说:“辞儿,珍珠有缺才真,人也一样,有疤才记得疼。”
“认什么都好,”我扯了扯嘴角,左脸的疤扯得生疼,“总比死在柴房强。李小姐不是最懂这个道理吗?”
她的脸色变了变,脚从春桃手背上挪开,却用珠钗挑起我的下巴:“苏清辞,你以为装疯卖傻就能混过去?”她凑近,吐气带着胭脂的甜香,“你以为春桃帮你,就能翻案?我告诉你,她弟弟就在城西的柴房里,只要我一句话,那孩子就……”
“你敢!”春桃突然尖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弟弟要是少一根头发,我就去官府告你!告你私藏人口,告你……”
“告我什么?”李婉儿笑了,笑得残忍,“告我让你偷苏清辞的文章?还是告你帮我埋玉佩?春桃,你手里的血,不比我少。”
春桃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了喉咙。她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布满冻疮和伤痕,此刻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心里一紧。李婉儿说得对,春桃帮她做了不少脏事,真要闹到官府,未必能全身而退。
“放了她弟弟,”我突然说,“我跟你走。”
李婉儿愣住了,像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我跟你走,”我挺直脊背,左腰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你不是想要我的身子,我的才名吗?我给你。但你得放了春桃的弟弟,让她们走。”
春桃猛地抬头:“苏小姐!不行!”
“闭嘴!”我回头瞪她,声音厉了几分,“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李婉儿眯起眼,珠钗从我的下巴移开,在我眼前晃了晃:“你以为我会信?”
“信不信由你,”我指了指柴房角落,“那里有我昨夜写的策论,关于漕运改革的,比你抄的那篇河工治理更精妙。你放了她们,我就把全文给你,还教你模仿我的笔迹,保证连主考官都认不出来。”
这话半真半假。漕运改革的策论我确实写了,藏在破庙的草堆里,但没放在柴房。可李婉儿想要的,从来不是我的命,是我的才名,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果然,她的眼神动了动,捏着珠钗的手指松了松:“我怎么知道你没骗我?”
“,”我摊开手,“我身上没带笔墨,策论就在那堆柴草底下,压着块青石板。”
李婉儿挥了挥手,两个家丁立刻冲过去翻找。柴草被翻得乱七八糟,青石板被掀开,底下空空如也。
“你敢骗我!”李婉儿的珠钗猛地刺向我胸口。
我早有准备,侧身躲开,钗尖擦着我的衣襟划过,带起一阵风。春桃扑过来,抱住李婉儿的胳膊:“小姐!别杀她!杀了她,您的才名就没了!”
李婉儿被抱住,气得发抖,反手一掌扇在春桃脸上。春桃被打得摔倒在地,嘴角淌出血来,却还死死拽着李婉儿的裙角:“小姐,留着她有用!真的有用!”
混乱中,我摸到了藏在袖中的玉佩。玉佩不知何时变得滚烫,像是在催我动手。
“够了!”我大喝一声,“李婉儿,你要是杀了我,春闱开考那天,谁替你写策论?你那点墨水,连童生试都过不了,还想中举?”
这话戳中了她的痛处。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甩开春桃的手,指着我:“把她锁起来!严加看管!不准她碰笔墨,不准她见任何人!”
家丁上前,用粗麻绳捆住我的胳膊。绳子勒得很紧,勒进皮肉里,像要嵌进骨头。
“春桃,”我回头看她,她正用袖子擦嘴角的血,眼里满是愧疚,“照顾好自己。”
她点了点头,眼泪掉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
被拖出柴房时,我看见李婉儿捡起地上的窝头,扔进泥里,用脚碾得粉碎。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冷得像冰:“告诉王管家,看好苏清辞,别让她跑了。还有,把春桃的弟弟……送到更远的地方去。”
我的心沉了下去。她还是要对春桃的弟弟动手。
看来,不动真格的,是救不出人了。
被关回李婉儿的卧房时,天色已经暗了。房间里的摆设和我附身时看到的一样,我的“文心笔”还放在桌案上,笔杆上的“清”字被磨得模糊不清。
家丁搜走了我身上的玉佩,锁上门离开了。我坐在床沿,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盘算着。
现在离三月初三还有十二天。
我得想办法拿回玉佩,找到春桃弟弟的下落,还要赶在烟雨楼的交易前,把证据送到沈御史手里。
正想着,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小脑袋探进来,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厮,手里拿着个食盒。
“苏小姐,”他把食盒塞进来,压低声音,“春桃姐姐让我给你送的,里面有东西。”
门很快关上了。我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糙米饭,一碟咸菜,还有个油纸包。打开油纸包,我的心猛地一跳——是那枚“替身”玉佩,还有张字条,上面是春桃歪歪扭扭的字:“弟弟被关在城南废弃的染坊,王管家看着。”
原来春桃没放弃。她借着去厨房领饭的机会,买通了小厮,把玉佩和消息送了进来。
我握紧玉佩,指尖传来熟悉的烫意。这一次,不是换魂的预兆,是像爹的手,在黑暗里握住了我的手。
子时刚过,玉佩突然发烫。我知道,换魂的时辰到了。
闭上眼,再睁开时,我正站在李婉儿的书房里。
春桃的身子穿着件灰布小袄,手里拿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风里摇晃。李婉儿坐在书桌前,背对着我,手里拿着那支“文心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春桃,”她头也不抬,“查清楚了吗?沈御史今日回府后,有没有异样?”
我端着油灯走近,灯光照亮她写的字——是我的笔迹,模仿得有七分像,但勾笔处总带着她惯有的软,没我爹教的那股硬气。
“回小姐,”我模仿春桃的声音,“沈御史回府后就病了,请了好几个郎中,都说是中了风寒。”
她笑了,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汁洇开一个小点:“风寒?怕是‘软筋散’的后劲还没过去吧。王管家办事,向来稳妥。”
我的心一紧。果然是王管家下的手,用的是“软筋散”。看来沈御史此刻怕是动弹不得,这正是李婉儿想要的。
“小姐,夜深了,您该歇息了。”我故意往书架那边挪了挪,眼角的余光扫过第三层的《女诫》——暗格就在那后面。
“急什么,”她放下笔,伸了个懒腰,“等我把这篇策论抄完。主考官最爱看漕运改革的文章,苏清辞倒是会投其所好。”
我心里冷笑。这篇策论是我去年写的,当时她借去抄,说要给她哥哥参考,原来早就惦记着要据为己有。
“小姐的字,越来越像苏小姐了。”我捧着油灯,往书架那边又挪了挪。
她果然得意起来,拿起纸在灯下照了照:“那是自然,我练了多少个日夜。不像有些人,空有天赋,却没福气用。”
我走到书架前,假装整理散乱的书,手指触到《女诫》的书脊。书脊是松的,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暗格弹了出来。
里面的东西和上次看到的差不多:一叠银票,几张字条,还有个紫檀木盒子。
“春桃,”李婉儿突然回头,“你在做什么?”
我慌忙把《女诫》推回去,暗格关上的瞬间,我摸到了那个紫檀木盒子,指尖触到盒盖上的花纹——是朵莲花,和我娘绣在枕头上的一样。
“奴婢……奴婢看这本书歪了,扶一下。”我转过身,油灯的光晃得她眯起了眼。
她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说:“你去把王管家叫来,我有话问他。”
我的心猛地一跳。她是起疑了?
“是。”我应着,转身往外走。经过书桌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她写的策论末尾,盖着个小小的印章——是我的私章!那是我十五岁生辰时,先生刻给我的,去年借给李婉儿盖在她的习作上,她竟一直没还。
原来她连我的私章都偷了。
走到门口,我故意脚下一绊,油灯“哐当”掉在地上,灯芯灭了。书房瞬间陷入黑暗。
“没用的东西!”李婉儿的骂声从黑暗里传来。
我趁着黑暗,摸到书桌前,抓起那枚私章塞进袖中,然后摸索着找到门,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王管家就守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个酒葫芦,喝得醉醺醺的。
“王管家,小姐叫您。”我说。
他打了个酒嗝,眯着眼睛看我:“半夜三更的,叫我做什么?”
“不知道,”我低下头,模仿春桃的怯懦,“许是……许是为了城南染坊的事。”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酒意醒了大半:“知道了,我这就去。”
看着他摇摇晃晃走进书房,我心里冷笑。李婉儿叫他,未必是为了染坊,但王管家做贼心虚,定会露马脚。
这正是我要的。
趁着王管家进书房的功夫,我转身往城南跑。春桃的字条上说,弟弟被关在废弃的染坊,王管家看着。现在王管家被调走,正是救人的好机会。
染坊离李府不远,在一条臭水沟边,墙都塌了一半,门口挂着把大锁,却没上锁。
我推开门,一股刺鼻的颜料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霉味,比柴房的味道还难闻。
院子里堆着废弃的染缸,缸里的水发着绿,漂着死老鼠。角落里传来孩子的哭声,细弱得像小猫。
“有人吗?”我轻声喊。
哭声停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脑袋从染缸后面探出来,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件破烂的棉袄,脸上沾满了灰,眼睛又大又亮,像春桃。
“你是谁?”他怯生生地问。
“我是你姐姐的朋友,”我走过去,蹲下来,“我来救你出去。”
他盯着我的脸,突然说:“你脸上有疤,像月牙。姐姐说,有月牙疤的人都是好人。”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溜溜的。春桃竟这样跟弟弟形容我。
“对,”我笑了笑,左脸的疤扯得生疼,“我们现在就走,去找你姐姐。”
我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像块冰。刚要往外走,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抓住她!”王管家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带着酒气。
我心里一惊,回头一看,王管家带着两个家丁冲了进来,手里拿着棍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王管家瞪着我,眼睛通红,“李小姐说你在书房伺候,你竟敢骗我!”
我把小男孩护在身后,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王管家,你私自关押孩童,就不怕官府治你的罪?”
“官府?”他狂笑起来,“李尚书就是官府!抓你这个拐带孩童的贱婢,天经地义!”
家丁冲了上来,我举起石头砸过去,砸中一个家丁的额头。他痛呼一声,捂住头倒在地上。另一个家丁扑过来,我拉着小男孩往染坊深处跑。
染坊里面堆满了布匹,像个迷宫。我们躲在一堆蓝布里,能听见王管家的吼声:“给我搜!找不到人,你们都别想活!”
小男孩吓得发抖,紧紧攥着我的衣角。我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边轻声说:“别怕,姐姐会保护你。”
这话既像是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我自己听。
爹去世那年,我也是这样攥着娘的衣角,娘说:“辞儿别怕,有娘在。”可后来娘病了,我就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现在,我也要保护这个孩子。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官差的呵斥声。
“都不许动!官府办案!”
王管家的吼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慌乱的叫喊:“官爷!误会!都是误会!”
我心里一动,是谁?
拉着小男孩从蓝布里探出头,看见一群穿着官服的人冲了进来,为首的那个,穿着月白长衫,袖口绣着竹纹——是沈御史!
他怎么会来?
沈御史的目光扫过院子,落在我们身上,眼睛亮了亮。他没说话,只是朝我们这边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对官差说:“把王管家和这些家丁都带走,严加审讯!”
王管家被官差按在地上,还在挣扎:“沈御史!你不能抓我!我是李尚书的人!”
沈御史冷笑一声:“李尚书的人?那就更该审了。”
看着王管家被拖走,我松了口气,拉着小男孩走出来。
“沈御史,”我福了福身,“多谢。”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小男孩,目光落在我左脸的疤上:“你没事吧?”
“没事。”我摇摇头,“只是没想到您会来。”
“有人给我递了字条,”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纸,上面是春桃的字迹,“说城南染坊有孩童被非法关押,还牵扯到李府。”
我心里一暖。是春桃。她不仅救了我,还报了官,用她自己的方式,帮了我们所有人。
“那孩子……”沈御史看着小男孩。
“是春桃的弟弟,”我说,“我先带他去找春桃,免得李婉儿又派人来抢。”
沈御史点头:“我派两个官差送你们去,安全些。”
“多谢。”我再次道谢,拉着小男孩的手,跟着官差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沈御史突然说:“苏小姐,三月初三,烟雨楼,小心。”
我脚步一顿,回头看他。他的眼睛在夜色里亮得像星,带着股说不出的笃定。
“我知道了。”我说。
他这是在提醒我,也是在告诉我,他会去。
走出染坊,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把染坊的断墙照得发白,像幅褪色的画。
小男孩突然指着前面,兴奋地喊:“姐姐!是姐姐!”
春桃正站在路口,穿着那件灰布小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看见我们,她的眼睛瞬间亮了,像两盏灯。
“弟弟!”她冲过来,抱住小男孩,哭得泣不成声。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相拥的样子,突然觉得左脸的疤不那么疼了。
“春桃,”我说,“我们得走了,去破庙,那里暂时安全。”
春桃点点头,擦了擦眼泪,拉着小男孩的手,又握住我的手:“苏小姐,谢谢你。”
她的手很凉,却很有力,像握住了一团火。
我看着她,又看向远处的白鹭书院,那里的匾额在晨光里若隐若现。
还有十天。
三月初三,烟雨楼。
该做个了断了。
李婉儿,你的珠钗,你的策论,你的私章,还有你偷去的那些日子,我都会一样一样,拿回来。
就像爹说的,笔正,心就正。哪怕要踏过泥沼,趟过刀山,这颗心,也得立着,直到把所有的脏东西,都晒在太阳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