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麦积山下。
泥泞的农家院里,喜庆的红双喜被雨水打得褪色,歪斜地贴在门上。
一个穿着新郎红袍的年轻人面色惨白,四肢僵硬地被拖拽着,一步步走向堂屋。
拉着他的,不是活人。
而是一个贴在他胸口,与真人等高的新娘剪纸。
那纸人鲜红如血,勾勒出的凤冠霞帔栩栩如生,一双剪出来的眼睛,此刻竟像两个黑洞,死死“盯”着年轻人。
“拜堂!快拜堂啊!”
纸人没有嘴,尖利的女声却在院中每个人耳边响起。
“磕头!不磕头就一起死!”
年轻人的父母瘫在地上,对着一个鹤发童颜、身穿中山装的男人不住叩首。
“大师!慕容先生!求您救救我儿子!”
“他要被这鬼东西拖进去拜堂了!拜了就没命了啊!”
慕容澈的视线越过哭嚎的夫妇,落在那个被纸人新娘控制的年轻人身上。
他能看到,年轻人身上的阳气,正被胸口的剪纸飞速吸走。
这纸,活了。
而且活得很有章法。
用的,是天水最古老的剪纸手艺,却又被灌注了最阴毒的怨念。
又是这种熟悉的味道。
规则被扭曲后,产生的畸变。
与敦煌上空那片诡异星图,同出一源。
“见证者”的“表演”,已经开场了。
纸人新娘猛地发力,新郎的双腿一软,重重跪在堂屋门前,额头朝着冰冷的地面砸去。
“不要!”新郎的母亲发出凄厉的尖叫。
慕容澈动了。
他没有冲向那个纸人,反而走到院子里的石磨旁。
“剪刀,红纸,镜子。”他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的哭喊。
新郎的父亲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生……都这个时候了,您要这些做什么?”
慕容澈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
他的态度明确。
要么照做,要么他转身就走。
那父亲连滚带爬地冲进屋里,很快,一把生锈的裁衣剪刀、一叠祭祀用的红纸和一面带柄的黄铜镜被送到了慕容澈手中。
此刻,纸人新娘已经强按着新郎,磕下了第一个头。
新郎的身体剧烈一颤,脸色又灰败了几分。
慕容澈拿起红纸,拿起剪刀。
“咔嚓,咔嚓。”
清脆的声响在死寂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没有符箓,没有咒语,只是在剪纸。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指尖。
那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红色的纸屑如蝶翼般翻飞、飘落。
一个轮廓,一个身影,在他的手下迅速成型。
那是一个穿着同样礼服的……新郎剪纸。
纸人新娘的动作停滞了。
它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眼眶“望”向慕容澈。
慕容澈将剪好的新郎纸人放在石磨上,随后拿起那面黄铜镜,对准了强拽着活人新郎的纸新娘。
镜中,清晰地映出了那个鲜红的身影。
也映出了它身下,那个被怨气纠缠,即将熄灭的灵魂。
“冤有头,债有主。”
慕容澈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敲在了那纸人身上。
“你的镜子早就碎了,再怎么补,也回不到过去。”
纸人新娘的身体开始剧烈抖动,一股夹杂着无尽悲怆与恨意的尖啸,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
一幕幕破碎的景象在众人脑中炸开。
清末,饥荒,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被卖入大户人家,成了还未成年的小少爷的童养媳。
虐待,毒打,永无止境的劳作。
大婚之日,她满心欢喜地为自己剪了一个最美的新娘嫁衣,却在新郎掀开盖头时,被一碗毒药灌入喉中。
她的男人,早已和表姐私通。
娶她,只为冲喜。
礼成,命绝。
她的尸骨被草草埋在后山,那张她亲手剪出的新娘红纸,成了唯一的陪葬。
怨气,由此而生。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能儿孙满堂!”
尖啸声几乎要撕裂现实。
慕… 容澈没有理会,他拿着镜子,一步步走向它。
“你看,你不是一个人。”
他将手中的铜镜微微倾斜。
镜光照亮的,是他刚刚剪出的那个新郎纸人。
纸新娘的动作彻底僵住。
它“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看”着石磨上那个与它成对的纸新郎。
仿佛跨越了百年光阴,看到了那个本该属于它的婚礼。
慕容澈走上前,用剪刀轻轻一挑,将贴在活人新郎身上的纸新娘剥离下来。
他将这张充满怨气的纸新娘,与自己刚剪出的纸新郎,并排放在了一起。
“这叫‘破镜补纸’。”
他拿起剪刀,沿着两张纸人的边缘,以一种极为玄妙的方式重新裁剪、拼接。
就像一个手艺人,在弥补一件破损的艺术品。
随着最后一剪落下,两张纸人,被天衣无缝地“补”在了一起,成了一对完整的、相依相偎的剪影。
所有的怨气,所有的尖啸,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那张合并的剪纸飘然落地,恢复了死物的沉寂。
新郎软软倒地,大口喘着气。
慕容澈弯腰,捡起了那张最终的成品。
他抚过剪纸的纹路,手指忽然一顿。
这剪纸的凤冠霞帔之上,那些本该是吉祥如意的花纹,细看之下,竟是一种扭曲变形的文字。
是用血绘成,再用剪刀沿着血迹刻出的字。
字迹很小,隐藏在繁复的图案之中,若非他亲手施法平息了怨气,根本无法察觉。
他将剪纸展开。
一行血字,映入眼帘。
“礼已成,客未到,敦煌石窟,静候君来。”
慕容澈面无表情地将纸人收起,转身走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