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东宫,青瓦覆顶,飞檐翘角隐在晨光里。
吕氏坐在窗边,手里捏着刚收到的字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字条上只寥寥数字,却说清了韩月在高丽海面被蓝玉所擒的事。
她猛地将字条揉成团,扔在炭盆里,火苗“噼啪”窜起,将纸团吞得干干净净。
旁边侍立的嬷嬷见她脸色难看,忙低声道:“娘娘,这事……”
“慌什么!”吕氏打断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韩月不能出事,这是允炆将来就藩高丽的关键一步,走差了,满盘皆输!”
她起身踱了两步,凤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轻微的声响。
窗外的石榴树刚抽出新叶,嫩得发亮,可吕氏眼里半点赏玩的心思也无。
“去,把信传给江南那几位大人,”她回头,眼神锐利如刀,“让他们想办法。蓝玉虽然刚硬,但官场的路数他未必都懂。先想法子把韩月从他手里转出来,换个地方看管。”
嬷嬷点头应着,正要退下,又被吕氏叫住。
“还有,”吕氏语气更沉,“立刻给韩月造个新身份,要干净,要合情理,让人挑不出错处。
就说是江南哪家被牵连的良家女子,误打误撞卷进了白莲教的事里。
身份文书、邻里证词,都得备齐了,半点马虎不得!”
她走到案前,拿起一支笔,却没蘸墨,只是捏着笔杆道:“告诉他们,这事办不好,不单是韩月保不住,咱们在江南的根基,还有允炆的将来,都要受连累。让他们掂量着办!”
嬷嬷连声应是,快步退了出去。东宫的殿内又静了下来,只剩下吕氏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屋子里来回响着。
她望着窗外的天空,云层薄薄的,像蒙着一层纱。
这应天府的天,看着平静,底下的暗流却从来没停过。
韩月这颗棋,绝不能折在这里。
江南那几位官员得了东宫的信,不敢耽搁。
为首的是苏州知府张大人,原是吕氏同乡,这些年靠着东宫的势,在江南地界站稳了脚跟。
他连夜叫了同派系的常州通判、松江盐运使等几人到府中议事。
“诸位,东宫的意思,想必都清楚了,”张大人坐在上首,手指敲着桌面,“那韩月姑娘,是皇孙将来的要紧人,如今落在蓝玉手里,咱们得把人捞出来,还得做得干净。”
常州通判是个瘦高个,摸了摸山羊胡道:“蓝玉是开国大将,性子刚愎,眼里揉不得沙子,硬来怕是不成。”
松江盐运使接口道:“硬的不行,便来软的。蓝玉虽在军中说一不二,但军需粮草,多少要过江南的手。咱们寻个由头,给他送些好处,再托人说项,未必不能通融。”
张大人点头:“盐运使这话在理。只是送好处得找对门路。蓝玉帐下有个参军,姓刘,是我故人之子,听说在蓝玉面前还算得用。我这就修书一封,让他在蓝玉跟前递句话,就说那批被擒的人里,有个江南富商的女儿,是被白莲教掳去的,家里愿出重金赎人,只求将军开恩。”
“身份的事呢?”常州通判追问,“总得有凭有据,不然蓝玉怎会信?”
“早已安排了,”张大人道,“我已让人在苏州府造了文书,韩月便是苏州富户韩家的三小姐,去年随父去高丽经商,遇上海盗,就此失踪。韩家在本地有声望,邻里证词、商铺账册都备齐了,任谁来查,也查不出破绽。”
几人又商议了一阵,定下了章程:先让刘参军在蓝玉面前吹风,再由韩家“亲属”带着文书去水师营中认亲,同时备好一车金银绸缎,说是“谢礼”,实则打点。
次日,刘参军果然在蓝玉面前提起此事,只说那女子身世可怜,家中父母急得快疯了,江南官员也递了话,望将军念在她是良家女,从轻发落。
蓝玉本就对韩月的身份存疑,见有江南官员作保,又有板上钉钉的文书,虽仍有几分疑虑,却也松了口,只说先将人移交地方官府看管,待查明属实,便可释放。
江南派系的官员见第一步成了,忙趁热打铁,让韩家“亲属”去官府认了人,又将那车财物送进了蓝玉营中。
不多时,韩月便从水师营转到了苏州府衙的“优待”牢房里,只待风声过后,便可脱身。
这江南官场的运作,如流水般顺畅,外人瞧着,只当是一桩寻常的认亲案,谁也不知其中藏着东宫的大计。
辽东特勤组的人得了信,星夜赶到水师营。
见了蓝玉,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便道:“蓝将军,那韩月姑娘,你怎就放了?”
蓝玉正坐在案前看军报,闻言抬头,眉头一皱:“江南官员作保,文书齐备,说是良家女子被牵连,放了有何不妥?”
那特勤组的人冷笑一声:“将军好糊涂!这女子来历不明,偏生江南官场急着保她,其中定有蹊跷。你如今放了她,将来若出了岔子,朝廷那边怪罪下来,将军担待得起?”
蓝玉一怔,心里咯噔一下。
他本就对这事存着几分疑虑,只是架不住江南官员软磨硬泡,又有刘参军在旁劝说,才松了口。
此刻被特勤组的人点破,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是啊,韩月若真是寻常女子,怎会劳动东宫派系如此费心?
自己这一步,怕是走得太急了。
“那……那该如何是好?”蓝玉站起身,语气里带了几分慌。
“将军莫慌,”特勤组的人沉声道,“眼下尚有补救之法。常孤雏大人在辽东多年,最是精明,又得朝廷信任。将军不如修书一封,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于他,说明是江南官员力保,你也是按章行事。如此一来,将来真有祸端,也有个见证,不至于将军一人担责。”
蓝玉连连点头:“有理!有理!若非你提醒,我险些犯下大错!”
他忙叫人取来纸笔,亲自磨墨。
提笔时,手还有些抖。
他略一思索,便在纸上写道:“孤雏鉴:日前擒获高丽海面一伙人,内有女子名韩月,原疑为白莲教党羽。然江南诸官力保,称其为苏州良家女,遭掳掠,文书证词俱全。某虽有疑虑,终按例释放。此事恐有蹊跷,特告知兄台,以备后查。蓝玉手书。”
写完,又读了一遍,觉得把话说得清楚,既没推卸责任,也点出了疑点,才放心吹干墨迹,封入信封,交给特勤组的人道:“劳烦兄弟速将此信送与常大人,务必亲手交到他手上。”
那人接过信,拱手道:“将军放心,属下这就启程。”
说罢,转身便走,脚步匆匆,不多时便消失在营外夜色里。
蓝玉站在帐中,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只觉得后背发凉。
这官场之事,比沙场拼杀还要凶险,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暗自庆幸,亏得辽东特勤组的人及时赶来,不然真要栽在这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