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后的某个黎明,考古系学生阿明盯着终端屏幕上跳动的波纹,指尖悬在“删除冗余文件”的按钮上。凌晨三点的档案馆只有冷光管嗡嗡作响,他负责清理的民国时期数字备份里,塞满了各种杂音——三十年代的电报滴答、五十年代的广播杂音,还有这段未标注的音频,文件名只是一串乱码,像被潮水冲刷过的礁石。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播放键。
起初是持续的沙沙声,像有人用砂纸磨着时光的锈迹。阿明正要关掉,一阵极轻的海浪突然漫出来,不是录音棚里的白噪音,而是带着咸腥气的、真实的潮声,甚至能听见浪花卷过沙滩时,沙粒摩擦的细碎响动。紧接着,风来了,不是海边的季风,是裹挟着冰碴的烈风,撞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发出空蒙的回响,像昆仑山口的冰峰在咳嗽。
两种声音在终端里纠缠、碰撞,像两泓来自不同时空的水,在百年后的芯片里交汇。阿明的心跳莫名加快,他调大音量,风声里渐渐浮出人声,不是清晰的字句,是破碎的音节,像被风雪啃过的誓言,又像沉入深海前最后的呼喊。
“这是……什么?”他喃喃自语,调出音频的频谱分析。在杂乱的波段里,有两个频率异常稳定,一个对应着海浪的低频振动,另一个竟与档案馆保存的“昆仑戍卒口述史”录音重合——那是二十年前从清代戍边日记里提取的声纹,记载着士兵对着雪山喊“海”字的回声。
他突然想起上周参观水下博物馆时,导游指着那枚完整的铜鱼符说:“当年拼接时,监测到符身有持续的声波共振,像在重复某句话。”阿明猛地坐直,将那段共振频率导入音频分析系统。
当两个频率重叠的瞬间,终端屏幕突然亮起红光,乱码文件名自动重组,变成三个篆字:“归墟声”。
海浪与风声突然平息,一句清晰的应答穿透百年时光,撞进阿明的耳膜——“我在,海也在”。
不是录音,不是模拟,那声音里带着体温,像有人站在他身后,对着黎明的窗户轻声说。阿明猛地回头,空荡荡的档案馆里,只有窗帘被晨风吹得轻轻晃动,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滴水珠,正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在桌面上画出一道微型的海岸线。
他颤抖着调出铜鱼符的三维模型,将音频波长输入共振模拟程序。模型上的“海”字突然亮起,沿着笔画流淌出虚拟的水流,水流里浮出无数细碎的声纹:有汉代戍卒的哨声,唐代水手的号子,明代渔民的祈祷,还有林砚之当年在落成仪式上的低语,甚至能听见那个小女孩喊“妈妈”的童声。
这些声音在终端里盘旋成一股洪流,最后又凝练成那句应答。阿明突然明白,这不是一段普通的录音,是铜鱼符记下的时光潮汐——雪山的风带着“我在”沉入海底,深海的浪载着“海也在”爬上岸,两句话在时空中反复相遇,像永不停歇的涨潮退潮。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阿明将音频上传至公共数据库,备注写:“声纹样本,采集自时光与海的交汇处。”提交的瞬间,终端弹出一条新消息,是导师发来的:“昆仑冻土新发现唐代驿站遗址,出土的陶罐里有录音设备,快去看看!”
他抓起背包冲向门口,经过走廊时,瞥见陈列柜里的铜鱼符复制品。晨光穿过玻璃,在符身上投下细小的光斑,像跳动的浪花。阿明突然停下脚步,对着复制品轻声说:“我听见了。”
空气里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回响,像潮水漫过脚背。他笑了笑,转身跑进黎明里——前面有新的海浪在等他,带着更多未说出口的“我在”,正涌向下一个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