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观潮离开两周后一个夜晚,林逐收到了她的第一封邮件。
那天晚上,他刚结束一场经济学模拟考试,回到房间时,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亮着,右下角的邮件提示一闪一闪。
发件人地址是一串陌生的字母组合,但林逐的心脏却突然漏跳了一拍——他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这是谁发来的。
他迫不及待地点开了邮件。
“哥哥:
我到法国了。
寄养家庭姓蒙特克莱尔,这里的爷爷和叔叔阿姨都对我很好。
他们家里有一对双胞胎男孩,和我同岁,分别叫巴斯蒂安和马克西姆。他们很友好,带我参观了庄园,带我去看了小马,还教我骑自行车。
我参加了入学考试,明天要和他们一起去学校啦。
这里的一切我都很熟悉了。
哥哥,你呢?”
邮件并不长,甚至没有多余的修饰词。
但林逐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电脑屏幕的蓝光映得眼睛发酸。
他想象着林观潮坐在陌生的书房里,一个字一个字敲下这些内容的样子——小女孩大概会微微抿着唇,黑发垂在肩头,手指在键盘上谨慎地移动。
她大概会像第一次弹钢琴时那样,每个音节都要确认无误才肯继续。
书桌上的台灯将林逐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瞥见自己下个月的日程表:奥数竞赛、钢琴考级、去公司旁听董事会。这些被红色马克笔圈出的\"重要事项\",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在既定的轨道上。
而这封来自法国的邮件,就像是网眼里漏进来的一缕清风,带着陌生的潮湿而温暖的气息。
林逐的指尖在键盘上停留了很久。
他打了又删,删了又打。他想说 “别怕,有哥哥在”,又觉得太孩子气;想说 “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又怕显得啰嗦。
最终屏幕上只剩下一行简洁的字:
“哥哥知道了。你要好好上学,好好照顾自己。”
发送前,他犹豫了一下,他又加了一句:
“法语学得怎么样?”
这成了他们漫长通信的开始。
之后的日子里,林观潮的邮件开始频繁出现在林逐的收件箱里,她的邮件总是带着鲜活的细节。
她会写双胞胎和她一起骑小马时,巴斯蒂安故意把缰绳放长让马克西姆摔进草堆;会写老蒙特克莱尔教她辨认葡萄酒的年份,她把“单宁”错听成“蛋糕”惹得老人发笑;会写她在学拉小提琴,她说小提琴“比钢琴简单一点点”。
他们的通信频率从最初的每周一封,渐渐变成了三天一次。
蒙特克莱尔家的那对双胞胎在林观潮的信中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就像两个挥之不去的金色影子。
“巴斯蒂安把他最喜欢的漫画书借给我了,他说我长得像里面的中国公主。”
“马克西姆的足球队输了,巴斯蒂安故意在他面前吃冰淇淋庆祝。”
“他们又吵架了,因为巴斯蒂安偷看了马克西姆的日记。”
起初,林逐对林观潮笔下“友好”“开朗”的双胞胎是抱有好感的。他知道,刚刚去到陌生环境的林观潮需要新的朋友,也需要一个家庭氛围轻松的寄养家庭。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看到\"巴斯蒂安\"和\"马克西姆\"这两个名字,他的眉头都会不自觉地皱起。
那些被反复提及的日常片段——一起上学、共进晚餐、周末骑马,像细小的沙粒,慢慢堆积在他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
他不喜欢那对双胞胎。
不喜欢他们能够和林观潮一起上学,不喜欢他们能够亲昵地叫她\"哈珀\",不喜欢他们占据她邮件里的大半篇幅。
想象着那对金发少年围着她笑的样子,想象着他们牵着她的手教她骑自行车的画面,林逐的心里就填满了酸涩的气泡。
那些本该属于他的时光,那些他没能陪她走过的日子,正被别人一点点填满。可是他毫无办法。
林逐从未在给林观潮的回信中流露过这种情绪。
只是有一次,在深夜回复邮件时,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为什么他们都叫你哈珀?我也可以这么叫你吗?\"
发送的瞬间,他忽然有些懊恼。这句话里藏着的酸涩太过明显,几乎要透过屏幕溢出来。
三天后,林逐才收到林观潮的回信。
她大概是想了很久,邮件比往常长些,开头就解释:“哈珀是蒙特克莱尔爷爷取的名字,他说在古法语里是‘明亮的火焰’的意思。刚来时我听不惯法语,他总叫我这个,说要让我像火焰一样,在陌生的地方也能发光。”
“不过呀,” 邮件里忽然转了话锋,带着点雀跃的语气,“我给自己取了一个正式的中文名字——林观潮。”
林逐的心猛地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上来。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往下看:“名字是从苏轼的诗里取的,‘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
林逐当然知道这首诗,是苏轼在临终前写下的绝笔,道尽人生百态后的通透。
“哥哥,我很喜欢这首诗。我觉得,人生就像观潮,总要见过风浪,才算完整。我想记住自己的根,也想看看远方的潮,所以我就叫观潮了。”
这是一个好名字,林逐读得懂。
这个名字和她的人一样,既有超乎年龄的豁达和通透,也充满了静水深流、奔涌向前的力量。
可是,从这样一首前人的绝笔诗中,自己为自己取名。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还是太过于……
林逐的心脏像是被攥紧了般得疼了起来。
他能想象她是怎样在深夜的书房里翻找诗集,怎样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两个字,又怎样认认真真地敲出这些文字来告知他。
他的小姑娘,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在陌生的土壤里扎根、发芽、生长,长出属于自己的枝桠。
林逐的回复也比往常都要长。
他说京市的夏天又到了,花园里的玫瑰花快要开了;说他上周五的晚上回家时,在槐荫路看见一个背影很像小时候的她的小女孩;说他最近在整理小时候看过的书籍,发现书里夹着一张她的涂鸦。
他告诉林观潮,这个名字很美,很适合她。
最后,他说:“观潮,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钱塘江看潮。”
这是第一次,他用这个名字称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