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太和殿的金砖地缝里,还凝着三日前雪灾残留的冰碴。太医院院正吴庸的蟒袍下摆扫过冰棱,发出细碎的脆响,如同他此刻紧绷的神经。鎏金香炉里的龙涎香燃到尽头,袅袅青烟在御座前的玉阶上盘成旋涡,恰如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殿内二十四根金丝楠木大柱映着烛火,将文武百官的影子拉得扭曲,像无数只蛰伏的兽。
\"陛下,\"吴庸深吸一口气,象牙笏板在掌心沁出潮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王黼所言纯属妖言惑众!《瘟疫论》早有明训,此疫乃寒湿入脾,当以理中汤加减,岂容他以少林蛮技亵渎医道?\"他眼角余光瞟向丹陛下的灰袍老者,那人正用拇指甲刮着腰间葫芦上的包浆,指节突出如老竹根,指甲缝里隐约可见暗褐色的痕迹,正是江湖人称\"毒菩萨\"的王神医。老人耳垂上坠着的骷髅银饰随呼吸轻晃,眼窝深陷,瞳孔在阴影里像两枚淬毒的针。
御座上的崇祯帝将茶盏重重一磕,盏中碧螺春溅出,在明黄桌布上洇出暗痕。\"吴院正,\"天子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眼尾的红血丝爬向鬓角,\"三州府已死八千七百一十四人,尸体堆在城门下如柴薪。你说寒湿入脾,为何按方服药者十死其九?\"他抬手揉额,龙袍袖口滑落,露出腕间一道未愈的抓痕——那是三日前查看疫区时,被垂死患者抓伤的印记,此刻正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吴庸的蟒袍后心瞬间被冷汗浸透,蟒纹刺绣在汗水中晕开,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蛇。他偷瞄向丹陛东侧的钦天监监正杨洪一,对方正用龟甲拨弄着袖中罗盘,铜针在\"灾\"字方位疯狂打转,撞得罗盘内壁叮当响。三日前他刚以\"五运六气失和\"为由,将瘟疫归咎于去冬无雪,此刻却见王神医上前一步,腰间葫芦坠子上的骷髅银饰叮当作响,那声音尖锐得像虫豸振翅。
\"陛下容禀,\"王神医开口时,喉结如老树皮般滚动,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味,\"此疫非寒非湿,乃'尸蟞蛊'作祟。\"他突然抬手,五指成爪隔空抓向三丈外的青铜药鼎。满朝文武只觉一股腥风扑面,那口三百斤重的药鼎竟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鼎身赫然浮现五道深可见骨的指痕,边缘泛着黑紫色,宛如被千年老龙攫过。药鼎内残留的药渣突然沸腾,溅出的药汁落在金砖上,竟腐蚀出细密的小孔。
\"妖法!\"吴庸失声尖叫,象牙笏板\"当啷\"落地,滚到王神医脚边。他亲眼看见老人袖口滑出半片人皮面具,露出的手腕上纹着栩栩如生的蛊虫图腾:一只赤红色的尸蟞正沿着青筋攀爬,尾针还在微微颤动。这哪里是神医,分明是三十年前被太医院烈火驱逐的蛊术邪徒!吴庸想起年轻时听老院判说过,王黼当年为炼蛊,曾活剖了七十二名童男童女,心脏都喂了他腰间的葫芦。
王神医充耳不闻,袍袖如刀扫过御案。那本用明黄缎面装裱的《太医院秘藏医典》自动翻开,书页哗啦啦作响,停在\"五运六气\"篇,夹缝中飘落一张朱批残笺。崇祯帝俯身拾起,指尖触到残笺边缘的焦痕——那是被火漆灼烧的痕迹,只见朱砂御笔写着:\"天启七年,凡涉医道奇症,准王黼便宜行事——朱由校。\"朱批上的\"黼\"字末笔拖得极长,像一道未干的血痕。
殿内死寂如坟,只听见烛芯爆响的噼啪声。吴庸望着残笺上天启帝的笔迹,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太医院那场大火,火光中时任院判的王黼抱着一个漆黑木箱消失在雨幕里,据说箱中藏着《神农蛊经》下册,以及能操控千虫的\"镇魂铃\"。他踉跄后退,袍角勾住铜鹤香炉,香灰撒在蟒袍上,竟显出暗紫色的虫纹——那些纹路正随着他的心跳微微蠕动,像无数细小的尸蟞在皮下爬行。
\"吴院正好大的胆子,\"杨洪一突然开口,声音像冰锥刺破寂静,手中星象图轴\"刷\"地展开,绢帛上的朱砂墨迹还未干透,\"三月前你奉旨巡查赵元卿辖下三州府,回来后便改了瘟疫医案。\"图上用朱砂标记的瘟疫爆发点,竟与赵元卿军防图上的\"尸蟞谷\"完全重合,而图例旁用蝇头小楷标注着:\"需活人生祭方能破蛊,童男童女为佳。\"杨洪一袖口的罗盘突然发出嗡鸣,铜针猛地折断,针尖指向吴庸的心口。
吴庸的目光扫过星象图,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孔。他想起半月前赵元卿送来的紫檀木匣,匣中除了十万两银票,还有一枚刻着\"尸蟞\"的青铜令牌,牌面凹槽里凝着暗褐色的膏体——此刻那令牌正隔着衣袍发烫,仿佛有无数虫豸在皮下钻营,痒得他几乎要撕开蟒袍。三州府的地名在他脑中炸开:那里曾是赵元卿练兵的荒地,三个月前突然有流民迁入,如今全成了堆积如山的尸体。
\"陛下明鉴!\"吴庸突然跪倒,额头狠狠撞在金砖上,发出\"咚\"的闷响,溅起的灰屑落进他花白的发髻,\"赵大人说此乃驱除鞑虏的奇策,只需用狱中死囚试药......\"他话音未落,王神医的龙爪手已隔空扣住他后颈。老人指甲缝里渗出黑血,滴在吴庸衣领上,晕开蛛网般的纹路,所过之处,蟒袍上的虫纹竟纷纷炸裂,露出底下溃烂的皮肤。
\"试药?\"王神医的声音陡然转厉,骷髅银饰疯狂晃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三州府八千七百一十四人,哪个是死囚?\"他五指收紧,吴庸的后颈竟浮现出与药鼎指痕相同的爪印,皮肤下隐隐有黑色影团蠕动,像无数尸蟞在争夺地盘。吴庸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球暴突,嘴角溢出黑血,那些血珠落在金砖上,竟凝成细小的虫形。
崇祯帝猛地站起,龙袍扫落案上茶盏,瓷片飞溅,划破了他的手背。他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赵元卿的先锋营已在尸蟞谷外扎寨,军中正用竹筐装运童男童女,筐底铺着的正是能引诱尸蟞的\"腐香木\"。而御花园的连理柏下,昨日刚埋下被蛊虫啃噬的太监尸身,那尸身指甲缝里,正嵌着吴庸常戴的和田玉扳指,扳指内侧刻着的\"庸\"字,已被虫酸蚀得模糊不清。
\"杨监正,\"天子声音发颤,手背的血珠滴在明黄桌布上,与茶渍混在一起,像一朵盛开的妖花,\"星象显示何时破蛊?\"
\"回陛下,\"杨洪一将罗盘高举过顶,断裂的铜针突然迸出火花,\"月黑风高夜,龙爪镇尸蟞。\"他偷瞄向王神医腰间葫芦,发现塞口的人皮面具上,竟绣着与赵元卿军旗相同的饕餮纹,面具眼睛处的两个孔洞里,隐隐有红光闪烁,像两只窥视的眼。
王神医突然松手,吴庸如烂泥般瘫倒在地,后颈的爪印化作无数黑虫钻进砖缝,砖面上留下五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老人从葫芦里倒出三枚血色药丸,药丸在掌心蠕动,竟渐渐长成迷你版的龙爪形状,指节处还挂着丝丝缕缕的血肉。\"此乃'镇魂丹',\"他抛给崇祯帝一枚,药丸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痕,\"需以龙气为引,方能压制尸蟞王。\"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急报声,伴随着甲叶摩擦的哗啦响。一名侍卫滚爬入殿,头盔下露出被咬掉半只耳朵的伤口,耳洞内还在渗出黑血:\"陛下!赵元卿大军已至午门外,说......说要为吴院正讨个公道!\"他话音未落,口中突然涌出大量黑虫,扑簌簌落在金砖上,组成\"还我命来\"四个血字。
太和殿的自鸣钟突然停摆,指针定格在辰时三刻。王神医的骷髅银饰掉在地上,滚到吴庸手边,银饰眼窝处的红点突然亮起,像活过来的尸蟞。老人望着御座上的崇祯帝,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皱纹里挤出的黑血顺着下巴滴落,袖口的蛊虫图腾在烛火下竟活了过来,顺着袍角爬向殿外的黑暗,留下一串粘稠的血痕。
崇祯帝捏着血色药丸,指腹触到丸体上的龙爪纹路,那纹路竟在皮肤下微微发烫,与他腕间的抓痕遥相呼应。他想起王神医展示的天启朱批,想起杨洪一图上的尸蟞谷,更想起三州府百姓临死前咬破手指按在状纸上的血印——那些血印,竟也组成了相同的龙爪形状,只是每道爪痕的末端,都拖着一条细长的虫尾。
\"传旨,\"天子喉结滚动,将药丸吞入腹中,一股腥甜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腕间的抓痕竟隐隐发痒,\"宣赵元卿进殿......赐他,全尸。\"
王神医闻言抚掌而笑,笑声在大殿里回荡,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龙爪手隔空抓向殿角铜钟,钟身的龙纹突然渗出黑血,\"当——\"的一声长鸣,震得满朝文武七窍流血。钟鸣响起时,吴庸后颈钻出的黑虫突然汇聚成阵,在金砖上排出八个血字:\"龙爪镇殿,血祭开蛊。\"而每个字的笔画里,都裹着三州府百姓的冤魂,在烛火下发出无声的哀嚎。
殿外的雨突然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像无数亡魂在哭泣。赵元卿穿着亮银甲胄站在午门外,手中的青铜令牌高高举起,令牌背面赫然刻着与王神医葫芦上相同的骷髅图腾,而令牌正面,用活人鲜血写着八个大字:\"以血为引,龙气归我。\"
太和殿的地砖下,传来无数虫豸爬行的沙沙声,像一场盛大的宴饮。杨洪一偷偷转动罗盘,指针竟指向王神医的心脏位置,那里,一枚用活人指骨串成的项链正随着老人的笑声轻轻晃动,每根指骨上都刻着一个名字——正是三州府八千七百一十四名死者中,年龄最小的十二人。